《满座衣冠，粉墨登场》林李不靠风

34、坟

　　（叁拾玖·坟）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来得稍晚了些.三月底的时节，还是春寒料峭。一个人远远地在细雨中走着，雨丝像细细的针，落在皮肤上泛起针扎的痛。一个人慢慢地在墓园间走着。偌大一片天地，一个小小的点。
　　大概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看得见南方迷蒙细雨下泛起的轻烟，袅袅像一层薄纱掩盖在天地间，半显半隐，是南方特有矜持含羞的美。雨无声，只是落着。苏眉衣走到坟前在，今年是他一个人来，少了当初的悲痛欲绝，心中多的是淡然平静。已无什么好哭，已无什么好痛。日子无他，平平淡淡地过着。
　　他并未亲眼看到他死，只是由别人嘴里听说，他觉得那一定是谣传，但是心里又怕得慌，想要去找到证明这是谣传的证据，匆匆忙忙地奔走，却是终于把那一颗悬着的心凉了。心凉了，浑身也忽地冰凉了。看着他。
　　如现在，看着冰凉无声息的墓碑，雨落在上面斑驳的痕迹，增添了比平时深的颜色。
　　他用手拢着点火，怕雨落下点不着火。

　　墨尘：
　　好久不见。
　　原谅我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你。虽然不常来看你，但我时时挂念你。或者说，我害怕来见你。距离你离开，已经过去一年半载的时光。每每想起你一个人在这里，我的心里总是难过。我在完成着你未竟的事业，着也算是一种安慰，使我一直全身心地投入于其中，也忘了自己。
　　温杞领着你的兵去了西南。上海沦陷以后，很多城市也沦陷了。而我，现在正在地下防空洞里给你写信。做地下党的确很辛苦，担惊受怕的，但是，看到街上总有日本人欺侮我们自己人，想到你，想到这个国家，若没有人以鲜血战斗，怎么保卫这片我们如此热爱的土地，我恨他们，如果没有这一切，我怎么会再见不到你。我想念以前的上海，想念有你在的上海。
　　你放心，我过得很好。但是我们的国家还没有好起来，我们和日本打仗，有胜仗，但不少是败仗。尽管如此，人民绝不会退后。如果我们都退了，还有谁可以来包围我们自己的国土呢。除了战斗，我们已无别路可走了。我期盼着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也期盼着用我的眼睛为我们看到这场景。
　　冬天固然寒冷，春天总会来的。

　　苏眉衣看到了一座桥，在迷蒙如幻景的雨里，他一时分辨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梦境。他看着那座石桥，桥上的人来来往往，撑着纸伞的少女，戴着斗笠的老翁，和牵着母亲的手叽叽喳喳的孩童。雨丝斜了，扑打了他满面的水，市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他哭了。
　　如果是梦里，那大概是奈何桥。他站在这里不远处，是为了等一个人。那个人迟迟不来，让雨把他浇透了。好在是春天的雨，让人并不觉得冷。这里的风景是美的，黛青色的桥砖，青石板的路，和远处迷蒙着不清晰的点点淡黄，那是油菜花。
　　是从什么时候，他忽地明白了，这是现实，没有他等的那个人。他抚去头上往下滴的雨珠，过了桥。

　　回到住的地方时，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他撑着一把桐油纸伞，推开四合院的木门，侧身进去，掩上了门。

　　墨尘：
　　许久没有给你写信，许久也没有告知你我的近况。这样一封一封把信写给你，不像你已经不在了，而是你离我很远，于是我以文字报予你。
　　我现在在做着地下的工作，这项工作很危险，但我不曾畏惧过。前两天我从我们集会的地点出来，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伪军。他们大概从哪听到了些风声特地来这边搜查。那时候我确实有些慌了。这样特殊的时间，在夜晚不常有人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他们也会搜查盘问一番的。我身上带着几份文件，怎么样躲过他们的搜查，那是我的脑子第一时间所想出的问题。
　　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他们还是紧盯着我，就在我想似乎是避无可避的时候，忽地那黑暗后头响起了一声呼喝：“你们俩站这干什么，还不快点巡逻早点回去！”那两人嘟哝了一声，和着后面来的人一起走了。我假装淡定地和他们擦肩而过，实际心里还是狂跳不止。好在上天保佑，我躲过了那一劫。说来，那人的声音十分年轻。从我身边擦过去的时候，我没敢细看他，只草丛或一眼，那身影似乎也有些熟悉。那是不是我的错觉，抑或是我那时候太紧张，错认了人，都难说。不管如何，那一劫是躲过去了，让我现在能够在这里给你写信。
　　墨尘，那一劫不能再听我说话1了，从此以后也就没有人能听我说话。但是日子这样难过，我也难过。写在纸上，写给你，会让我好受些，仿佛你还在这里。就像现在，把遇到的不安和颤抖告诉你。我们是党员，不应该退缩畏惧，但我始终是一个人，所以那些不能言说的情绪，便写给你。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共乘一艘船，船上难免会遇到不好的人，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却没想到是海上起了风浪，掀翻了整船。会游泳的浮沉于海上，不会游泳的人便溺死于海底。
　　也有人，是因为其他人，被击沉于海底。
　　但总有更奋勇坚强者，努力朝岸边划去，共济众生，拉来小舟。哪怕眼前是茫茫的海，他们仍不愿停止前行，再往前，再之前，总会看见岸。
　　墨尘，我会带着你，用我的眼看到那岸，我们水淋淋地站在岸边，看着那代表新生的日出，流下泪来。
　　我们终会有一个全新的、光明的时代。在看到那太阳升起前，我不会死去。

　　“墨尘，你要是有些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话，你尽管开口，我会帮你的。”
　　“哈哈哈，我若是让你帮我，那洛川一定会恨死我的。”他这样笑着。似乎什么时候，他都是这样笑着，让他觉得这些不是大事，总会过去的。
　　“洛川？他恨你做什么？”
　　“他必定会恨我没保护好你，还让你去送死。”

　　苏眉衣写好了信抬起头来，面前的灯火还在悠悠跳跃着，他把信叠好，放到火苗上，静静地看着火慢慢把信烧成了灰，灰细碎地落下来，落到桌上。信烧完了，他戴上放在桌上的帽子，起身走出了地下防空洞。

　　墨尘：
　　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这是我未曾想过的，在给你写完上一封信后，战争开始了，我抱着死在沙场上的决心，把那一封信当作绝笔。但是我活着回来了。战役我们胜利了，但也死伤惨重。若有战争，则必不可能不流血。所以日本人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所有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我不由得问自己。那么当权者有这样问过自己吗？我想是没有。他们站得太高太远，他们只看到胜利的利益，只看到胜利后的所得。那些小小的失败。流血是不可惧的。于是他们让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去参站，去流血。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国的人民，我们也不得不派出同样的人去战斗。他们有各自的家庭、亲人，和所期盼的未来，但是因为战争，他们都成了战场上一具无名的英魂。我每每想到，他们的亲人还在翘首以盼他们的归来，浑不知他们已经丧身沙场……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想到这，总忍不住泫然涕下。

　　可怜江山飘摇，马蹄声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