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衣冠，粉墨登场》林李不靠风

35、梦觉

　　（肆拾·梦觉）

　　解放的那天，报纸传单撒了满街。他仰头看着，那些红的绿的纸由空中飘落，那些颜色忽地模糊了，变成了一片彩色的雨。他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感受那种欣喜若狂的气氛，有人哭着，有人笑着。记忆里那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的画面已经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哭了，眼泪不知觉从眼角滑落下来，那些彩色的花纸拂过他的脸，落在了地上。
　　墨尘，我没有死。漫天飘落的胜利宣告像雨，纷纷扬扬落下来，花花绿绿的，上面宣告的都是同一件事，苏眉衣仰着头看，不自觉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没有死。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随时为我现在所做的事业奉献我的生命，不管何时何地。但是，我没有死，我活着看到了这一切。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里的事，他等到了。

　　所有人都上街来了，他站在街道上，眼前朦胧的晕眩感让四周的房子也转了起来，天旋地转的感觉像是时空交叠时所出现的场景。是大教堂彩色炫目的玻璃，是放晴日弄堂人家从窗口伸出的竹竿上晾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是一副明媚的景，都如眼前。
　　那时上海还是热闹的、拥挤的，以后也会是。搂着爱人手臂遮头避让人群的女子，狂欢的工人农民，沙尘、硝烟和人们的气息混在一起。苏眉衣环顾四周的人群，他们之中还有人缠着绷带，有人脸上满是尘灰，老人颤巍巍拄着拐杖，小小的孩子饿得头大身子小，走路踉踉跄跄。这是这个国家在战争之后的现状。他们平常并不从屋子里出来，但是今天天晴了。
　　他忽地觉得步伐很沉重，迈不开步子，像是拖着沉重的铁球往前走，眼前的场景美好得、沉重得让他几乎想流泪。如果墨尘能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他想到很多以前的事情。如果他没有死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在和平的日子里，他们是否能够真正拥有未来……
　　他不知道，因为这样的假设是无法成立的。
　　苏眉衣随着人流往前走，人群在喊着什么他也听不见，只是看着这样欣喜的街头，欣喜的人群。多年以前，墨尘的父母也是这样随着人流涌动。他们爱国，他们争取国家的平等权益，但是政府却向无辜的人民开了枪，人群惊慌，奔走逃窜，留在南京路上的血迹，也很快被运水车冲走了。
　　他们的父母孩子还在等着他们回家。
　　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仿佛来到了当年那个游行队伍里，看见了在他前面不远的两个人，他们还很年轻，表情坚毅，是那个时代青年特有的气质和风范。苏眉衣停下了，默默看着他们往前走，那是时代的洪流。在今天这样如梦的日子里，他觉得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那些回忆里的日子，只是听墨尘说过的场景，现在如此真实地浮现在此刻。那代表了苦痛的日子终于过去，所有的眼泪和鲜血终究都是值得了。
　　他随着人群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在一个路口，他默默离开了人群，朝一个方向走去。
　　从城里到城郭，一路草木渐深，他没让人陪着，一人走上去城郊的路。不过半年，坟前杂草又长了起来。他拨开那些乱草，坐在了墓碑边。
　　墨尘，你看到了吗？
　　我变老了，你还永远年轻着，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你还会认得我吗？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还恨着你。原本是没有想过的，我忙于将生命奉献给那一份事业，顾不上恨你。而今一切结束了，于是我又记起了这一桩。那些爱恨刻在骨子里，没办法忘记了。你总知道我恨的是什么。说到这他苦笑了。
　　他老了。
　　那么久没见，想絮絮叨叨说上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这样沉默着。阳光挂在衣服头发上，闪闪发光。

　　这样热闹的气氛持续了几天没有停歇，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喧嚣，这几天的阳光都很好，照得所有灰扑扑的一切都有了些颜色，明亮了许多。鸟在窗外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像回到了那时和墨尘在医院的日子。
　　今天是寻常的一天，他起的比寻常晚了一些，起身出门，在大门口倚着门框看了许久外面，又回到屋里。走过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架着葡萄藤，现在已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凉荫。他的卧房就在葡萄藤之后，在阳光正盛的时候会投进些光亮来。此时正是那样，整个房间显得温暖柔和，被光柱映出的灰尘在其中飞舞着。苏眉衣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并没有在想什么。
　　床边他的书、笔记本，报纸、写着字的纸条，胡乱地堆着，光尘在其上静静地漂浮。他打了一桶水进来打扫房间。并不脏，只是有些灰尘。房间里静寂无声，他擦洗着那些桌椅、杯碗，和寥寥无几的家具。把整个家的清洗完一遍，空气中都是水清凉的味道。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他坐在竹椅上看着，尘埃落定，他的心里都是平静和淡然。

　　夜深了，他也没有开灯，在夏日不合时宜地点着一个火炉，他搬出了齐素留给他的那个箱子，里面的照片，遗物，都是他悬悬于心的最后一点挂念。
　　重新再看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二十一岁的军装，手抚帽檐，唇角勾笑，意气风发。一一看过，大多已泛黄，被时间腐锈得面目全非。他一张一张地看，一张一张丢进面前的火炉里，围着一室的黑暗。火苗噼啪作响，时不时爆出一两声火花。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看完一张，又丢进一张。火势忽的变大，又恢复如常。他把自己的心一起烧了。
　　跳河那天，天气晴好，和普通的每一天都无什么不同。也无任何征兆，他只是走在河边。跌身入河的时候，他仿佛还听到了岸上人的呼救声。他不知为何想起了他娘。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人在死前会把这一生走马灯般过一遍吗？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才忽地想起了他娘。他不后悔，像当年的选择，不后悔和他在一起。
　　一个一心寻死的人，不希望被别人拯救。
　　人都说苏州河水冷，哪有人心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