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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溯 ...

  •   (叁拾捌·溯)

      回去,也不知道该回哪里去。站在齐素门前,他显得有些茫然,像孩童同父母出门却和父母走失,不知家的方向在何处的茫然无措。家在哪里,曾经有墨尘在的那个二层小楼,还是师父家……此刻他觉得,哪里都不是他的归宿了。先这样慢慢往前走吧。他抱着箱子,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因为是陌生的,这里有他从未看过的风景,从未走过的路,使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并非真实,脚下所踏的地也虚浮了,像是走在一片轻飘飘、毫无重量感的云上。不知道再往前走会是什么,也随时可能从那云上摔下去,坠入深渊,让那种虚浮的感觉破碎。但他不知前路地往前走,哪怕前方会坠落,他也没办法回头了。
      如果回到从前,他这样茫然的时候,还有墨尘可以在他·身边,说戏无关紧要的话也好,摇摇他的肩膀安慰也好。或许他此刻这样怅然若失,正是因为失去了他。习惯了一个人在身边,忽地失去,竟是这样的感觉,心里也因此空了一块。他这二十余年过得太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遇到这样的打击,让他一下陷入了谷底。好在也不至因这突如其来风雨的打击而颓丧死去。硬的东西遇风雨易折,他本性是柔软的,遇风雨这是暂时弯下了药,然后会随着时间慢慢直起身来。
      一个人走后,脑海里时时浮现起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笑,他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动作。说话时他不经意将手撑在桌上,朝他往前走几步,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还在他眼前说着话一样。他觉得痛苦,那些影像仿佛就在昨天他开始有些恨时间。他害怕时间,时间会让他里那些日子越来越远。人不可能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天。在失去人的同时,他们就是无比恐惧回忆的失去。
      偶尔提起,时时挂念,是他们纪念和追忆那个人的方法。
      死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他往前走着,路过了一座八角亭。那里是一个公园。冬日萧索,游人不多。他抱着那个小檀木盒子,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
      春天,头顶长满了新叶,在整个漫长的冬天过去后,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感觉。人们脱掉了旧袄换了春衫,牵着手来到这里。他们仰头看着这片绿意,他们都因此笑着。
      夏天,这里变成了一片浓荫,在烈日投下的说话,这里是一片阴凉,蝉声匍匐在树上不停地响着,风轻柔地吹着,拂动一层层的绿叶,显出婀娜的姿态。
      是秋天,头顶的叶子变黄了,它们已垂垂老矣他,叹息着从树上飘落下来,静静地躺在地上,等着人们、或是自然将它们埋葬。然后,下雨了,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落叶上,也落在他身上。
      冬天来了,冷得不行。树上叶子掉光了,像现在一样,光秃秃的枯枝张牙舞爪地向天空伸张着,风吹来像叹息,悠悠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痕迹,又瞬间消失无影踪。他木然地坐在长椅上。
      马上春天又要到了。
      他在这里过完了四季,也像走完了一生。

      在昏黄烛光的衬映下,他坐在地板上,慢慢地把箱子打开。里面一些照片、旧衣服分门别类放置得很好。按照着年份,最上面那一叠看上去他才二十多岁,以后的日子再没有照片。大概墨尘二十多岁就离开了他爷爷身边。苏眉衣随手拿起一张,是他穿着军装,手抚帽檐。脸上还是一脸青稚,已出落得挺拔,意气风发、再往前,他上国中,穿着学校的制服,在学校门口拍的照片。完全的少年模样,青涩气息扑面而来。初中时有一张,是他和温杞,穿着夏季的蓝白制服。夏天浓荫满地,热气腾腾,两个小孩脸都晒红了,在水井边朝对方泼水,笑得灿烂。
      近乎到箱子底,他看到了他父母的照片——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婴儿,旁边的女子笑得明媚。三人挨得很近,婴儿懵懵懂懂地看着镜头。再往下是几张泛了黄的结婚照,青年男女郎才女貌,有旧式的喜服,也有新式的西装婚纱。
      旁边一个分格,放着一些旧衣服。他小时候穿旧的小衣服,学校制服,以及离开这个旧家时留下的一些衣服。他喜欢过的小玩意,做的手工,都好好地保留着。
      回忆太累了。他躺倒在地板上,尤其是透过这些薄薄的纸张,如此轻易地走完一个人的十几年。那些短暂留存的影像都太过浅薄。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听墨尘亲口跟他说起那些往事,在属于他们两个的空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絮絮叨叨,说些无关紧要但是他愿意听的话。那些事情或好或坏,或有趣或无意义。他说起来是总该是带着笑的。已经过了那么些年看,也已经释怀了。就像那天他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对他说的关于他爷爷的事。
      “除开在我父母的事情上,他是个好人,连我这个不喜欢他的孙子也不得不承认。”
      他这一生走南闯北,所见甚多,最后在沪上安了家。他经历过清王朝的腐败,民国的风雨,以至到现在,看见上海沦陷,家国危亡。我也能理解他经过那样的事后,灰只想着极力保全这个小家。他大概是失望透了,看不见这个国家的出路,于是他所能做的,只是保护他翅膀下的雏鸟。
      他作为一个父亲,并没有做错;但作为一个公民,他并不合格。
      若说实话,我也看不见前路,但我不得不往前走。如果所有人都因为害怕,因为前方看不到光而停滞不前,那必然不会有前路。不因眼前无收效,而就不去做。
      那是墨尘唯一一次对他说的如此详细的过往。以前他们不常常回忆从前、他们所期望、所看着的是未来。他们期盼着未来灰更好。国家灰安定下来,强大起来,可以给他们空间让他们过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但是天忽地暗了。
      苏眉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吐出胸中的污浊。他看着晦暗的天花板,天花板闪了两闪,便暗了。他闭上了眼。

      医院。
      苏眉衣趴在他床边睡着。白千伶把他送了过来,医生那时候恰好结束手术,把子弹取了出来。路过端着盘子的护士,他们进了病房,齐墨尘还没醒,静静躺在那一片白色中。
      白千伶在傍晚的时候走了,他坚持留下了陪护,鞠躬谢了白千伶后也未曾远送,直接回到了病床边。
      今天是一个晴天,难得一扫度日的萧索,窗外面的梧桐树干也熠熠地亮了,在晴空下舒展,一声接一声短促的鸟叫回荡在天空下。
      他对着窗口,在桌边倒水。他们不怎么灰喝茶,来探望的人送的一袋茶叶还好好地摆在那里。外面的景象是美的,他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病床上的人情况已经好了很多,大概今天就会醒来。他的心情也随着外面的晴天好了起来,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他害怕失去,他的人生一向顺风顺水。自从遇上了他,一直各种波折。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有人算过这样一卦:“他的一生波澜不惊,但坎坷在一个情字上。若这一生少沾染,方得无忧。”
      但他从未觉得和他在一起坎坷,直到眼前的事情发生。在极度接近失去他的时刻,他感觉到痛苦了。在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坐在病床边,他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该如何。以后的日子没有他,该做些什么,该如何走下去,他的心里是一片茫然。家国的未来已难看到,连他个人的希望也要夺去吗?
      苏眉衣就那样静静地在病床边坐着,坐到后半夜,感觉得到夜的空气慢慢凉了下来,在皮肤上刺激起小小的疙瘩。他把被子角给他掖整齐,也不想说什么,也没有在想什么。心里像是被夜的冷,冰冷得麻木了。那种温柔的痛,在他心上缓缓刮着,是积了雪的路,被行人铲去那一层薄雪,露出原本的路面来。
      他们难得有这样长久的相处时光,尤其上海沦陷以来,他忙得很,也就时而见上几面。在病房里,他们两个人这样相处在。虽然墨尘沉睡着不说话,但是能够陪着他,看着他,有这样小小的一段偷闲时光,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已显得弥足珍贵。
      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看到有卖报的,他也一起买了一份。那些最近发生的事情是他所关心的,苏眉衣坐在病床边念给他听。时常念着念着,他不由得停了下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问春夏与冬秋。”说的就是他了。报纸上那些所说的战事,胜败,他从未了解,看到最多的便是眼前的上海。他明白了墨尘总是眉头紧锁的原因。以前问他,他总是不说,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他不随他所忧而忧。
      总把那些压力一肩而担,有时却让人更加担心。

      齐墨尘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背影,模模糊糊,再眨了眨眼睛,看得更清楚了些。苏眉衣正背对着他倒热水,把桌上的玻璃杯子灌满。墙边有一包茶叶,别人探望送来的,他们都不怎么喝茶,所以也就一直放在那里没动。倒完了水,他没有急着转过身来,看着窗外。医院的清洁工正在扫着昨天晚上落下来的落叶,有出院的人从下面走过。或许是他好几天没醒,他养成了这样慢慢消磨时间的习惯。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南方下雨,下个没完。梦见窗外边的梧桐树。还梦见你在我床边,”他拉住他的手握了握,“就像现在这样,我握着你的手跟你说话。”
      “你说了什么?”
      “我死之后,把我埋回这里。”
      他没有阻止他说下去,像那天晚上一样。听着那些在他看来不吉利的话。他想要听他说话,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想多听一点。听着那个关于南方的梦。提着行李箱的旅人和长椅上打扮时髦的少妇。旅人匆匆地走着,妇女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等待着。他们本无交集,但在旅人路过那排长椅时,妇女忽地抬起了头,他们有了片刻的对视,镜头定格在这一时刻。
      他的梦集中在这一点,抬头的女人,和视线投过去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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