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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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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陆·照梦)
夕阳薄薄,映在雕花的门窗上,忽明忽灭,树扑在上面的影也随风摇曳。
齐素的地方,他也就来过那么几次,仍旧是那时候的模样,只是进去看到人,好像一夜之间老去几十岁,苍老灰白。齐素挥了管家,自己给他们带路。第一次觉得这个房子有那么深,走到天光黯淡昏沉。他的确也老了,步履蹒跚。他们在后面看着都觉心酸。
房子里没其他人,齐素亲自给他们沏茶。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做着手上的事,给他们感觉,现在眼前的确是一个普通的老人,而非一个之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老军官。
“墨尘这一生倔强,随他父母。当初看他那样一意孤行集结各处想要自立门户,或许我就应该看到了今天的结果。他随了他父母的正直。”
“唯有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想要的只是小家平安,乱世之中保全自己,就已经足够了。他们青年人,看得远,胸怀家国。那时北京五四运动如火如荼,他们要和学生一起去上街游行,我强硬要求他们不许去。如果那天我再坚持,或许那天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从不在墨尘面前提他父母,是恨,恨他们不听老人言,恨他们就这样抛弃孤寡老小而去。”
“世人都道我一生金戈戎马,无所畏惧,可是,可是……谁又知道我心里失去子女的痛苦呢?如今,如今墨尘……”老人低着头,再没忍住,捂着脸呜咽起来。
走到一个房间前,齐素才打开门。也是旧物,或许他自己都很少来这个地方了,睹物思人,还是不看好。人要往前走,就不能时时回头看。
“我对不起墨尘,也对不起他的父母。我把他们都丢了。只留下我一个孤寡老人。”原本对旁人的冷峻威严高高在上全无,在面对至亲的死别,他和常人无异。墨尘那时候在口中对他形容的,对他父母死去的冷漠,无情,似乎都没有体现。或许他只是从不在墨尘面前表现这一点。
“墨尘像极了他父母,所以他不喜欢我这个爷爷我能理解的。毕竟我太圆滑了,太小气了。”老人蹲了下来,缓缓拖出里面一个木箱。没有灰尘四起,虽然他不再敢看里面的东西,但是这里的打扫工作,还是会时时做的。
木头为防腐的樟木,打开木箱,闻得见里面樟脑的味道。纸制品也还是干燥的,没有潮湿的迹象。在阳光晴好的日子,他常常会把这些拿出去晾晒,不至于霉斑或是潮湿。
齐素站在一边,远远看着那些东西,转过了身叹道:“这些你都带回去吧,留在我这,也没什么用处了。”
他从齐素那里抱走了一箱子遗物,是他的过往,是他所不为知的曾经。他与齐墨尘再无交集的以后,仅有这些,可供度过漫长的以后。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如此茫然。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在他离开的时候,天边还剩最后一抹红霞,风摇树动,在这一条无人的空旷的街上,一切仿佛还如以前。那时他会心情简单,看着夕阳看着树影慢慢往前走,等着夜幕低垂,变成一片悠远的深蓝色,云彩也是那样的颜色,沉郁却温柔。
他抱有那样的期望,像是胸前怀抱着的小箱子,抱有那一天会来的期望,他终将会追随着他的脚步,把这条看不见黑暗的路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哪怕他未曾活到看见光的那时候,在阴曹地府下,也和墨尘有一个交待了。
但是这条路是多么渺远啊,苏眉衣走在路上,忍不住流泪。或许在几百年后,或许就在“明天”。
(叁拾柒·梦茶)
一个很深的夜,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齐墨尘也不觉得伤眼。这样的环境使他安心,使他有点迷蒙的困意。灯时而晃动着,火光摇曳,在眼皮上晃成一圈又一圈的光影。对面是一个老人,老人对面前这个黑衣青年并不算了解,也谈不上陌生。他带走了他的徒弟,但他很少问眉衣有关他的事,也不问他们之间的事。眉衣确实是他的徒弟,所以他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
他此时并不像一个旁人所说的军阀,缩在太师椅上,围着毯子。是面前的炉火太暖,惹得人起了困意。他会来找他,秦灵是没有想到的。他们的接触一向不多。他从未想过会和这个青年人有什么交集。但是他却来了,独自一人,穿过路边那一树桂花,敲开了他的门,现在坐在他身边。
“冒昧来访,先对老先生说一句抱歉。”秦灵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其实我来,并没有什么大事。”
“眉衣说过,您是从小到大带他唱戏的师父,当说一句是父亲也不为过了。”齐墨尘朝他拱了拱手,继续道:“当今家国乱世,我自然是不想让眉衣再唱,落人话柄的。不过这种事,我觉得还是应当和您商量一下,不可自说自话,妄自端横的。”
“那孩子估计也是这样想的。”他看得透彻,“他不唱,自然也是好的。如今许多同行也是闭门谢客,国将不国,唱这些才子佳人也无用,也无需落得被人议论。我明白这事理,不会怪他的。让他做自己所想的事就好了。”
“我所来跟您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您能答应自是最好的了。”他起身鞠了一躬“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告辞。”
秦灵用烟杆轻轻点点他,示意他坐下。齐墨尘重新坐下。“你有些事对我说,自然我也应该有些事告诉你。我作为长辈,你不会拒绝的吧。”
“自然。”
“眉衣自小跟着我,说我是最了解的他的人,也并非夸大。眉衣这孩子,没什么脾气,待人处事温和,但他随他母亲,重情。若是有那么一件事把他牵绊住了,那么这件事会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包括生命。”老人抿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对面的黑衣青年。“莫辜负,好好对他。”
“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难处,我知道,不要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
齐墨尘点了点头。在以后的日子他回忆起这句话来,,不得不承认当初那句话的道理。乱世常使人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但是有些事情,并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这是人心底线所在。
他走后,秦灵莫名想起以前,在北海边喝茶时的场景,茶馆就在水边,推开格子窗支起窗棍,北海清新的水气便随风飘进来,那时还是柳树拂堤,藻荇青绿。他尚年轻,满是一腔豪气,与三两友,北海荡舟,共吟共唱。
他正是他那时的年纪,像是他当年的影子,黑衣飒爽,豪气干云。可惜当年故人均老矣,如今已无共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