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衣冠，粉墨登场》林李不靠风

30、南方

　　（叁拾肆·南方）

　　南方的冬天，似乎都是那样，刺骨的冷。路边一排的梧桐树，春天的时候郁郁森森，绿叶投下一片片浓荫。在周末的时候，有大人带着孩子在那里玩耍。孩子清脆的笑声传得很远。可惜现在已经落光了叶子，剩一片片刺破天空的枯枝。沿着小路走进去，是一个公园。公园的长椅上穿着得体的男士等待着，他看着腕上的表，似乎在期待着另一个人的到来，期待着那一场美好的约会。年轻人谈恋爱，总讲究逛公园。压马路。那是专属于年轻人的浪漫。
　　从医院窗户望下去，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世道很难，人们还是活着，还是拥有浪漫的权利。齐墨尘喜欢看着窗外,好歹让他抱有一些微薄的希望。举目望尽这全国的局势，总是多让人失望，让人看不清路在何处。于大处者着微尘。
　　现在已经太黑了，他睡着了。苏眉衣来看他，他也是闭着眼。他觉得很不应该，在那颗子弹打中身体的时候，他所想的就是那样，让身边的人为之难过，是不好的事，总该是报喜不报忧，为什么总是让他担心了。他脑子里这样懊恼着，他的身体沉睡着。像是睡在一片深蓝的水里，他总听见有雨滴落在水面，滴滴答答，声音不大。他在上海时，最不喜欢的就是上海的雨，下得缠绵，像是一个粘人的小妇人，拿着她蓝色绢花的手巾，抽抽嗒嗒地哭个没完。但是如果在现实中，他遇到这么一个小妇人，应该会坐到她身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她哭完，等着雨停天晴。
　　雨停了，风来，吹着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带来雨后的清凉，发出好听的声音。那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听到了很多的声音，学生们怒吼呐喊的声音，有他戴着小圆眼镜的父亲吗？他见过他的照片，上大学时的，游玩时的，结婚时的，清俊眉眼，年少风华。他和他的父亲长得很像。有军阀金戈铁马的声音，马蹄声踏过土地，将军于马上抽剑扬枪，是满腔野心勃勃，是满目老弱病残啼哭哀嚎。
　　可怜谁的江山，马蹄声慌乱。
　　他大脑里似乎是想着那些，意识却沉睡着。

　　我其实很想回到从前。但是人不能总是回忆过往，人们总爱那样说，但是有些人是没有未来的，讲大道理的人不明白。他们只能靠着回忆过活。
　　就像现在，前路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哪里有未来，于是常常回忆从前，回忆我拥有父母时的童年，回忆遇到你时的点点滴滴，眉衣，我总觉得，这些话是该我老了，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握着你的手时对你说的。可惜我没有命活到那时候，现在能这样握着你的手说这些，我也觉得幸福了。
　　他觉得他快要死了。苏眉衣握着他的手，静静地，让他睡着。

　　我就这样抱着回忆一边往前走着，我们这一代人或许看不见黎明，但是子孙后代总能吧，子孙后代的后代总能吧。现在我终于发现，没有过去了。我逐渐失去了，失去那些在弄堂里的童年，大炮把那里砸成了废墟。也快没有你了，他们把子弹射进了我的胸膛。但我不得不咬着牙往前冲，我一定得往前冲，我不允许每个人存有回忆的地方，都这样被毁灭了。我不允许那些对于别人来说重要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这样看着你，竟然觉得有些难过。我没办法为自己而活着了，只能为别人而活着了。我希望他们能过好的生活，能把这个国家重新恢复到好的状态。但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又无法做到。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前有古人言：“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今我言，可。
　　眉衣，我现在想的事情很乱。许许多多的事都混合在了一起，那些是眼前，还是过去，我已经分不清了。这大概就是死吧，而这些就是人死前这一生的走马灯。
　　从走上这条路开始，我从未后悔。对于齐墨尘这一生，他从未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是遇见你也好，是为这家国冲锋陷阵也好。
　　我死后，把我埋回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