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衣冠，粉墨登场》林李不靠风

29、意外

　　（叁拾叁·意外）

　　已经夜幕，外面灯火寥落，苏眉衣看着车窗外。他知道上海已经沦陷了。

　　戏院封了好几天，也抓了好些人去所谓的凑堂会。大概也就是给他们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如今是谁的天下，又该怎样去招待他们如今的新主顾，然而收效甚微。现在又招着他们开场。他自是无法重回戏台，今非昔比，台下尽是一字短胡的日本人，有时指着台上或笑或骂。老板好心来请，自有难处，不好责怪，他无意再唱，便淡然推辞，向老板托了病辞去几天。
　　其实谁也知道这几天到底会是多长一段时间。戏台混杂了粗俗的味道，国破尚在眼前，空唱那些情情爱爱、家长里短有什么意思？上海人民都盼着早些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早些回到以前的日子。
　　老板也懂他的意思，如果几天就能把日本人赶出去，那就过几天回来，如果要几年，那就几年。许多人都是如此，辞演不出，老板不强求，把最后一点分红递到他手上。
　　世道难，什么都难。戏院原本一直闭门不开，被鬼子逼着也只能开了门，充当这“盛世繁华”的一块遮羞布。
　　走出戏院大门，他回首深深拜了拜。此去不知何时能再归来，暂别并非违背祖宗意愿，只是而今山河乱，我身当由己，不由人。
　　离开了戏院，往师父家去。白千伶安排得妥当，将师父也好生送回了宅子里，留下的好些治皮肉伤的膏药自不必说照顾周到，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作为儿徒的，应当尽心尽力，也免得心上总沉甸甸的一块。
　　进门时房子里没人，卧房门半掩着，透过缝里看见，师父在榻上昏昏欲睡。轻轻推开了门走近，细看那已粗糙的手和脖子，才发觉时间过隙之快，好在上面的伤口已结成了痂，他放下心来，轻轻掩上门不打扰师父，开始做一些杂事。
　　把窗户打开，通风透气，室内亮了不少。地或许师父是常扫，没什么尘染，他擦拭着那些无关紧要的摆设，其实都寥寥，除了一些家具，师父几乎不往这个空间放什么东西。这些事情也不需要他做，只是他需要找一些事情做着，分散多余的注意力，以及不知从何处来的担忧。
　　天略略暗了，他进了厨房给师父做饭。忽的门口有人敲门。厨房挨着院子，忽然有声音起来，把他吓了一跳，盯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上次的事情给他留下的影响的确不小，他停了菜刀仔细侧耳听着，门又响了，确实是有人在敲门。
　　避免打扰师父，他赶忙往外走开门，是一个穿着精干的小伙计，把手往旁边的车上一邀：“先生，我们爷请上车一叙。”
　　他猜到是谁，笑了笑道“要不让你们家爷进门说吧，上次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跟白爷道谢。正好我做了好饭，白爷不介意一起吃顿便饭。”
　　“不用那么麻烦，眉衣。”车内传来声音，“上来吧，我跟你说几句就走。”
　　小伙计给他开了车门，苏眉衣有些疑惑，不明白白千伶弄这么一出。他弯腰踏了上去，很快门被关上。
　　白千伶依旧是那样无悲喜，眯着眼似困似沉思。“我要说的也就那么几句，不过很重要，你听好了。”
　　“墨尘出事了。”
　　“他暗中募集抗日的军队，被日本人盯上了。”
　　苏眉衣蓦地愣了，他万万没想到白千伶带来的会是这样一个消息。“他受了重伤，现在在医院里。”白千伶继续往下说着，他的思绪却仿佛游离了，未曾将那些话听在耳朵里。上午才见过的人，叮嘱他路上要小心的人，怎么可能才几个小时没见，就发生了意外呢……“这是一次有针对性的暗杀。墨尘逃过了一劫，我并不感到庆幸，而是更为担心。这样的暗杀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直到这个人消失为止。”
　　“原本这件事不该我告诉你。但是想想，最合适的是我。”
　　他沉默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如鲠在喉。他有些不可理喻，做好了迎接一些可能不好的消息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问题发生在他这个最信任的人上。他知道他忙，也知道如今的世道，以他的身份应该在各处奔波操劳。但是不曾想，他做的是这样以命相付的事。
　　或许真的是当初那些不好的预感应了实。在他身后，他一直不曾多闻国事。天塌下来也是他应先挡。那些总笑着出口成言的话让他更加慌张，眼前看着的是白千伶。
　　一如当年。
　　也不如当年。
　　山河沦陷，他当是闯在前头冲锋陷阵，见世间血与泪，付自己血与身。
　　所以更怕闻死讯，怕泪沾襟。
　　回不到当初他坐在那里喝茶，悠悠然回头朝他一笑，忽而又疑惑。问他。
　　“你怎么来了。”
　　怎么，闭上眼都是这些。从思绪里出来，才察觉到世间声响。白千伶送他去医院，车一直在开着。从荒芜到繁华。灯影扑在眼皮上，忽明忽暗。让他感觉有一些恶心，愈发闭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