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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红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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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贰·红梅)
从狱中出来的时候,才惊觉外面下雪了,门口有人站着等他,他一时竟不知道这样的时候会是谁来,慢慢地走上前去,那人回过头来,一张平静的脸,招手让他坐到身边。
“好久不见。”听到他的声音,莫名让苏眉衣很安心,“白爷也是好久不见。”他看着他的笑,点了点头。
其实难免会有听说过,这个人年轻时是如何狠辣,手段残忍,但他却不曾为这些话而心生隔阂,在他眼里白千伶并非那样,或许是他未曾见过他以前的模样,难以想象。也或许是他在他面前,总是那样温和淡然。
白千伶怕他冷,给他带了一件衣服过来,开口道:“我是代墨尘来的,你身处牢狱这么些天,他未曾来看过你,你不要怪他。或许你也能从你这次莫名其妙被抓看出来,时局乱,他现在也深陷囹囫,分身乏术,时代一天一变,以前的很多关系都没用了,原本可信任的人也变得不能信任。”
“并无什么可怪的。”他摇了摇头,“墨尘他,日子也很难过吧。”他想起了之前他那副模样。在外人面前总得维持着不可一世的强大,但没有人是钢铁造就的,他心里的脆弱与痛苦,除了他,又能跟谁说……“或许我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他心里是承受着万分煎熬呢。”
“能在一起的人,大抵都是这样想的。”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雪大概已经下了几天了,外面已是一片白雪皑皑,在角落零零落落生长着几株红梅,点点红,在漫天的白里格外显眼,惊艳绝伦。
他坐在不远看着,不发一声。
记起从前。他们牵手在路灯下,白雪满城。
“我怕累,怕冷,怕黑,怕这世上的千千万,”他转过身来笑道,“独独,不怕你离开我。”梅花刺绣的白裘子斗篷撒开,把雪也拨出一圈痕迹,扑落了一层影。
像他在戏台上的宫衣。
雪就这样沿着路灯慢慢飘落下来,无声扑朔着,落在斗篷的毛领子上,融了进去,沾湿深了些痕迹,随着他的跃动又好像鲜活了起来,在路灯昏黄的影下晃了一晃。像耀眼的星星,落在了他肩际。
他将自己的大衣紧了紧,走上前去牵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起往家走。
这上海热闹非凡,此刻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牵了手,迎着雪,往专属他们的地方走去。
若是这样的日子再多一时,多一天,多一年,多一辈子,想来都是不足够的。
愿日子再没有尽头,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你哭了?”白千伶转过头,轻轻擦掉他眼角的泪,“为什么哭?”
“这人世……太苦了。”
“是如此。”苏眉衣听得出来,那并不是白千伶随声附和,他的目光远远地落在那点点红色上,轻轻说了一句:“我夫人,很喜欢梅花。”
送他到门外时,天渐渐沉了,“眉衣,进去吧。”白千伶站在车边跟他说话,“这次就不进去坐坐了,我还有事。”他笑了笑,“改天有机会进去叙叙。”苏眉衣懂他的意思,下了车。“劳白先生费心,保重。”
白千伶朝他挥了挥手。车开远,他还在原地愣着。
黑云开始聚集,原来平静只是更强的暴风雨来前的征兆。
白千伶把他保了出来,也就再没谁敢找他的麻烦。只是这之中的风起云涌,他都一无所知。
他也问过白千伶为什么对他这样处处照顾,他也只是笑笑:“我喜欢你,也在乎墨尘。我看过他年轻的样子,像从前的我,又和我不同。所以,我不会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在他身上重演一次。动用一些东西,小小手段,这些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你用不着感激我。你好好在墨尘身边,陪着他就好。有的时候,眼见不为实,话语不由己。他爱你,有他的苦衷。爱人,就是要互相承担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他丢开了你,是因为他自私,只让你与他有福同享,有难自己当。”
“但爱情,不该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教会墨尘这些,只有你去告诉他,你们该是怎么样的,你愿意为他做什么。相互扶持,携手同行,才能真正走到白头。
墨尘他不懂这个道理,你不要怪他,这是他以前的经验给他做的安排,他以为是最好的。我是没办法去推翻他,我不是他的什么人。他这样做也不是为我,是你,所有的所有,都为你。“白千伶点了他额头一下,难得温柔淡淡的笑,美得动人。美人,什么时候都是美人。
房子里没什么人,仆人也不在,安静得让人有些寂寞。上了二楼,卧室里也是空的,从卧室过去一个房间,就是书房,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他的心忽然跳动了起来,慢慢地,像电影里放慢的镜头,一点点看见了他。他似乎很累了,趴在桌子上,手上捏着的笔都没有放下来,他进来都没有听见。
他在想些什么呢。苏眉衣在他身边坐下来,轻轻拿过那些散落在桌子上的纸,一页一页,有来自文人学者的信,当今的局势散布图,上面用红笔勾画了很多道,那是最近军阀和日军行进的路线。探过身去放东西时不小心碰到了他,齐墨尘忽地惊醒,愣愣地看着他身边的人,仿佛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揉了揉眼睛,确定眼前的人没有消失,才伸手慢慢触碰到他,仿佛不敢相信般。
“眉衣?”
“嗯。”
齐墨尘没有对他说太多话,他变得沉默了。似乎有什么抽离了他心里的一块地方,吃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他在他的对面,偶尔抬起头,会看着齐墨尘愣愣地看着他,看他抬头看了他很久才回过神,低头继续专注眼前的事情。
齐墨尘知道他受了伤,不肯让他自己沾水。今晚的月亮格外好,月光透着窗户落进来。他沉默着,慢慢为他擦洗,靠近伤口处力道变得很轻很柔。变得坚韧成熟了,苏眉衣能感觉出来,那样的气场让人觉得稳重踏实。擦洗完,他先退了出去,留给他时间自己洗漱。
洗漱完进了房间,齐墨尘背对着他,窗户已经拉上了窗帘,只床头的一盏灯开着,昏黄晦暗。察觉到他进来,他回过神,招手把他揽到怀里。
“眉衣,我大概很少跟你说过我自己。不是之前那件事,你也不会见过我爷爷。”他低声说着,“我没什么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亲人,唯一算的话,”他苦笑了一声,“也就是那个爷爷吧。”
“我父母死在一九年的五月份,那时候为了反抗清政府签订的条约,学生们发起了游行政府以武力镇压,我父母就死在那场暴乱下。”
“他们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回来,那天的傍晚,他们没有回来。从此以后也没有回来。取而代之的是我爷爷,他很少说话,也没有跟我说过我父母去哪里了。每当我哭闹着要爸妈的时候,他也只是把我晾在一边。似乎除了吃穿和提供住所,他不对我负有其他责任。我讨厌他,讨厌他那种无情的态度,讨厌他那种冷漠。后来长大了,我就大概明白了,父母是死了。但是为什么死去,我逼着他告诉我。他终于肯把我不再当一个小孩看,告诉了我前因后果。若说我父母的死对他有多少痛苦而言,我是看不到的。”
“但是,或许是我没有亲眼目睹父母的死去,使我的性格变得浮躁骄傲,年少总难免轻狂,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很多的事情。小烟的死人物忽然看到,我还是个孩子,或许从父母死去的那时候,就一直没有什么长进。人总是那样,要吃了教训,才懂得长大。
“对于我爷爷,眉衣,我想跟你说,即使我这样讨厌他,也仅仅是因为我的父母。在其他方面来说,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人。
所以,眉衣,若是有一天……”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他已懂了他的意思,赶忙捂住他的嘴,“不许说。”
齐墨尘笑了,“这有什么不许说的。人终有一死,不过早些晚些。”“那我也要你长命百岁。”
“若是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他总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