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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梦靥 ...

  •   (叁拾壹·梦靥)

      在牢狱之中待的久了,也忘了今夕是何年。牢狱里头一扇窗户,透着天光,似乎意识已经迷蒙了,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处于什么样的情境,那是一片白光,他睡在白光里,他睡得不好,周围吵闹,苏眉衣爬起来看,四周却什么人也没有,他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是要往前走。前面说明也没有,他却觉得那里有一扇门,伸手推开。
      “吱呀”一声。
      走进了师父的家。
      他惊愕,环顾四周,熟悉的一切,确实是。他记得师父家一直是那样四四方方一个角落,小时候院子很大,现在却小了,院子里种着一棵杏树。或许是气候原因或是水土不服,从不结果,时常招致贪嘴师兄的拳打脚踢,毕竟它没有为人类带来果实的恩典。只春天三四月份时,开了满满一树白花,落在青石砖面上。他总记得小小时候的那样一幕,站在树下,看见风吹起的时候把花吹落,下成一场雨。他喜欢春天,可以换掉捂了一冬天厚重的棉袄,春风荡漾,暖意醺然,他看着花,并未想过未来会是怎样。
      师父家在一条深巷里,出去就是热闹的大街,里面格外安静。他在这里住了十几年,都没有感觉有什么变化。离开了一年半载,却忽然觉得陌生了。是因为这里的人只剩下了他吗?
      师父招呼那一群小娃子吃饭。菜端上来,却是不比以前的重油重盐。以前他们练功消耗太大,须得重口味补充体力。现在师父一个人住,也老了,变得简单清淡。他知道师父做菜的手艺是不错的。
      师父老了,他是他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在他还小的时候,只会傻傻坐在门槛上看师兄们练功。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师父家的,应该是很小的时候。他自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在师父家。师兄对他都很好,休息时总会来抱抱他,逗他玩,或者是给他一颗攒了很久有些融化的水果硬糖。等到他再长大一些,已经少了一些师哥了,他跟着剩下的师哥们练功,最后也只剩他一个。
      逢年过节师兄们都会过来,提一点礼物,递一封红纸。其余时间,偶尔有一封喜笺,或一提红鸡蛋。如果没有那么多人生无常,他该也是和师哥们一样,唱定一两年,择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过寻常烟火。
      雨停了,雨珠沿着屋檐坠落,叮叮咚咚。
      冬天的雨太冷了,他们都不喜欢,一群人挤成一团,裹着棉袄往门外看,看院子里都成了积水潭,看远处青山成了一片烟。师父挥手赶他们,“去去去,都在这聚着干什么,没事进屋拉拉腿去。”
      一路下来,师父做饭的分量一直在减,从最初的大锅饭大碗菜,到现在的两人份。师父一个人在时或许更简单。
      他忽地明白了,他不是回到了以前,是回到了那天在师父家的时候,所以饭菜分量和口味才会是现在的样子。
      一顿饭吃得无言。原本吃饭时不说话也是师父立的一项规矩,虽然那时候小孩顽皮不听话,总是在吃饭时吵嚷叽喳,谁夹了谁的肉,今天那台小堂会的招待又如何。孩子总有太多的话可说。这里也从热闹到了冷清。也难怪师父说那一句“聚散自有缘”。他见惯了离合悲欢。
      其实有太多话可说,只是不知道从何说出口。师父不好先开口,等着他先说。
      他却不知为何,在这时总爱去回忆过往,仿佛以过往的好就能冲淡如今的坏。那时候的日子辛苦,也不比如今难过。当初觉得时间漫长,回过头来也已是十几年过去。而如今他长大了,才忽然觉得,眼前这样的日子才是漫长,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
      这样没有希望,惊惶度过的日子。
      师父做饭的手艺还是很好,他吃着却是苦的,好像所有的事都在瞬间压了下来,把他安稳的十几年砸的粉碎。
      将将吃了半碗,再咽不下,收了碗,师父进了里间,他看着那个身影没入黑暗。他七八岁时已知事,师兄们总爱拿他逗趣:小时候师父是最疼你的,不让你跟我们挤大通铺,也不让你吃大锅饭,另煮稀饭和鸡蛋羹,可羡慕死我们这群师哥了。他对小时候的记忆懵懂,他是几岁来的师父家呢?
      师父捧了一碟炒米花和糖核桃出来。小时候他们最期待过年过节,师哥带来的东西往往没过一天就进了他们肚子里。现在再没这帮馋孩子围着他要东要西了,吃食都攒了下来,只剩了他们两人。
      大师哥说,他是师父在门口捡来的,还裹着襁褓是个奶娃娃。天寒地冻的,你父母也不怕冻死你。说到这,大师哥总会刮刮他的鼻尖。不过好歹,你命够大,活下来了。那就好好的活下去。
      大师哥是唱武生的,跟头翻得漂亮。在院里练功时就常常博得一众喝彩。大师兄也当是那样,除师父外要撑起这方小小天地的人,师兄都是,只有他不合格。他变成了那个需要被照顾的人,从一开始就是那样。
      “师父,我做错什么了吗?”
      秦灵似乎惊愕于他说出这样的话,从茶壶旁扭过头看他。一支烛火黯黯的,扑在他脸上。那张清秀的脸显得苍白,他的神情如此迷茫而落寞。苏眉衣似乎意识到,他已什么都管不了,什么也无法做,甚至于自身都难保全。又如何去管别人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坍塌了。他原本计划好的安稳的一生,都被打破了。
      师父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扭过头去继续泡茶,过了一会儿才寂寂地说了一句:“怎么会呢……人生无常。”
      在那盏薄灯下,师父显得淡然而安静。在他的印象里,师父一向是严格的。在院里看他们练功,师父站在最前面,时不时过来给谁掰掰腿。他也打人,不过是气不过徒弟练功不认真。“吃饭的家伙事都这么敷衍,以后还能干什么!”
      有些调皮的师兄总会顶师父两句,“不唱戏了就去街上卖梨。”一边说还嘻嘻笑着,师父常常被他们这样一句话气到没话说,谋事在天,成事在人,瞪大了眼喘了粗气,最后也只能挥挥手无奈地说:“行吧行吧,卖梨去吧。”
      “孩子,世道上有太多你不能管,也管不了的事了。为人在世,你能做好的只有自己。举头三尺有神明,不亏心,不愧己,就足够了。”
      “你知道什么叫世事无常啊……”
      “我当初在旗的时候,又怎么会料到有如今的境遇呢?”茶变温了,茶叶泡久了发苦。他喝了一口,朝前望着。仿佛回忆起了当初在天子脚下的繁荣昌盛。喝茶遛鸟听戏,和踏进四合院去的那个青年背影,门在他身后轻轻寂寂地掩上,震落门前一片梧桐叶,悠悠落在朱门外台阶上。
      那是过往旧梦。
      “那时的前人怎能预料几百年天会塌下来呢?”师父以前从未跟他提起过他的过去。
      那时的北京城,尚在皇威的笼罩保护下,离开了战争,那时的旗人已无什么事可做,每月固定去领属于自己或是前人的那份钱粮。学不来什么手艺,吃喝玩乐第一等。那时候他也是,提笼遛鸟在城墙下,闲来无事进剧院听上一两折,在酱鸭坊里叫上几个盒子小菜供完一餐,一天也就过完了。祖上积德,资产虽然不说够他一辈子奢侈浪费,好歹吃穿用度足矣。不用费心劳作,不必早起晚归,也无需低眉顺眼。他原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和之前几百年无二异。
      忽的就炮火连天了。
      “那时我也和你一样,茫然四顾这个世界,它变得如此陌生。”
      我像新生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我眼前的北京变得和我十几年记忆里的北京完全不一样,她不再干净,变得到处都是灰尘,连树上都是灰灰的。她一下失去了颜色。
      也没有像人们乐观估计的那样,战火会很快结束,北京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王朝垮了。战火逼迫着人们走入新时代。
      旗人失去了庇佑,连一个月那三两碎银都领不到了,曾经的风光不再,他们变得穷困潦倒,为了生活把以往精心侍弄的玩意儿贱卖出去,换一顿饱饭,或者是一件衣服。
      谁又能预料到有今天呢?
      “记得旧时好,跟随爹爹去吃茶。台上戏声好,台下点心香。”

      谁能预料到今天呢……
      苏眉衣忽地醒了,今天格外冷。听狱卒说,也就做做样子再关他们几天。前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世道变了,真的变了,他们没做错什么,要遭牢狱之灾,要遭屠戮
      世人常轻蔑,戏子是遭人耍弄的命。他不信。谁能说自己不是人,不过只是披了这身戏衣,又能与谁人不同。
      他懂了师父的话,师父比他看得透,上天若不容我中华,便掀破了这天,踏碎了这地。
      当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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