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江湖行》沉水熏衣

4、清平调

　　重阳的菊花酿还没有喝完的时候，寨子里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先是师傅又收了一个新弟子叫宫城良田的，比我和流川大一岁，按着年纪就该称师兄了。这个师兄练武倒很是勤奋，天资也高，只一点，见着彩子便常常满面通红，惹得一干师兄弟们笑话不已。
　　而哥哥依然是忙。他是大弟子，湘北一派说大不大，里外忙起来，却也不甚轻松。快要新年的时候总算是回来了，竟还带回了樱木。他是哥哥在一个染了瘟疫的村子里救出来的孩子，父母是在瘟疫前就撒手尘寰了的，靠邻里照顾着长大。哥哥在遍地是尸身的村里看到他的时候，他两眼通红，端着一碗清水在喂病骨支离的邻家老人，老人眼见不支了，他却仍然固执地不肯离开。因为他很像本天才的爷爷，后来他对哥哥说。
　　“本天才-------呃-------我---------我-------叫樱木花道。”那个有着一头耀眼红发的男孩子红着脸对我说。
　　“你好！”我抬头看向他，那一刻，突然希望，自己脸上能有最温暖笑容。

　　日子就在这样的热闹中飞掠而过，那一年的冬天似乎也来的格外早些。
　　思绪固执地在模糊的印象里徘徊，那一些琐碎而平淡的回忆惊人地清晰，安静地，伴随着我高楼里的漫长人生。
　　屋子里生着火，拿针的手还是有些凉凉的，大概是因为开着窗的缘故。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见流川在院子里练剑，重阳的事情之后，他练功就越发勤奋了。昔日初见时精灵般透明而单薄的孩子，如今已是少年，眉目之间也更多了坚毅凛冽。
　　“晴子我进来啦！”一股清冷而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彩的声音也如空气般有着轻快愉悦的腔调。
　　“早啊，彩！”我抬头笑着看她。
　　“嗯？做给小枫的冬衣么？！”彩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偏着头，微弯了好看的眼睛，好奇地问。
　　不禁就漾出笑来：“彩子女侠什么时候对女红感兴趣了？”
　　“呵呵，无聊嘛！反正天那么冷，谁像那个不怕冻死的笨蛋！”彩说着向窗外吐吐舌头，一脸调皮，“我缝那只袖子好了，看你都快做完了。”
　　“彩——”
　　我可还是记得几年前初学女红的时候，彩是被师娘逼着的，几天下来，足够裁十套衣服的一整匹布变成了一大堆的碎布条和半件歪歪斜斜不成形的袍子。从此师娘再不提针线的事，彩也就乐得清闲。
　　可看她一脸雀跃的样子，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了。
　　年少得不知道岁月为何物的我们，在冬日的晨光里，伴着炉火缝制一件样式简单的长袍，偶尔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窗外长剑破空的声音是唯一的背景，那一刻的世界详和安宁。彩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扎到手之后放弃了她一时心血来潮许下的帮助，托着腮，看我手中针线飞舞，似乎想着些什么。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那天拈过半刻的针竟提起了彩练暗器的兴致，但师门授艺以剑法为重，加上我们年纪还小，师父也甚少传授其他杂学。不过彩是不管这些的，每日里不需练剑的空闲时候，她便照着书阁中的典籍发奋苦练。这般误打误撞了小半年光景，竟也有小成，彩自然有些得意，于是乎，便缠着师娘要学“漫天花雨洒金针”的功夫。
　　师娘是不使剑的，这在我们的那个时代的确相当特殊。听哥哥说，师娘来自某个古老的家族，传说中他们以铸剑闻名，但却从不出售，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住在那里。然而师娘，那个家族最得宠爱的女儿，却偏偏不爱使剑，美丽而倔强的女子，以一手漫天花雨的暗器手法行走江湖，终于，成就一段浪漫传奇。
　　至于那传奇到底有着何种荡气回肠的情节，师娘并不曾讲过，只记得那一天，她似乎也很高兴，竟欣然的允了要将金针的打法传给我们几个大弟子。
　　彩自然是高兴。宫城便不消说的——彩要学，他当然乐得奉陪。樱木先是扭捏一阵，说是堂堂男子汉才不要学女人家的玩意儿，见着流川也在，又加一句，只有狐狸才学呢！他口中的流川狐狸则颇为狐疑地看一眼师娘手里的金针，点点头，大概是想暗器也算是武功的一种，便向樱木撇撇嘴道：“白痴，你怕学不会就直说！”
　　这一来，留在寨子里的几个大弟子便齐了。
　　印象中师娘挽着发髻如云，平日常穿的月白衣裙，有清浅墨色水印的竹叶纹样。就那么闲闲立着，手一挥，宽大柔和的衣袖就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来。
　　偌大的庭院里环绕着的太平木安静伫立，纯白树干，满树清淡碧绿。
　　蓦然间，绿叶翻飞若春风中温柔蝶舞，缓缓落下，铺成一地薄薄绿毯，只叶柄处，隐约可见淡淡金芒闪动。
　　师娘便笑了，眼眸望向远处，笑容清雅而平和，仿佛初秋的湖水之中端立的一朵白荷花。一时间，我恍惚看见多年前，双十年华时候，挥袖间针若寒芒，凝眸处眼如晨星的骄傲女子。
　　终究是爱武的少年，大家都是满目的向往和钦羡。樱木也早已不见了扭捏神态，面容少有的端肃。
　　流川的眸也清亮起来，眼神锐利而纯粹。我不由也就跟着开心起来。
　　当时并不曾想过，那个锐利而纯粹的少年，他的目光，也许永远不会看向那个身边傻傻笑着的女子，然这或许并不重要。因为，我所奢望的幸福，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寂寞的观望，如隔岸的烟火，看它绚烂华彩，看它寥落烟云，我在水的另一端莞尔而笑，蹙眉而哭。而它在高高的天上舞蹈，光华照彻我仰望的生命，然而，只是，它终究，不曾看见过我。
　　年华似水，寂寞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