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江湖行》沉水熏衣

5、缓歌终

　　寂寞如歌，夜雨闻铃。
　　我不曾在暗夜的雨声中听过落日楼头铁马的沧桑咏叹，却在一场潇湘的晨雨中，遇见一个同样寂寞的人。
　　那日，樱木不知怎的又和流川起了争执，大约是说谁的暗器手法更好些的事情。争到最后，惯例是比武。按说流川习武已近三年，加上天资过人，比初涉门径的樱木自是判若云泥，偏偏两个人就总能争做一团，也许，流川也是孤单的吧，毕竟，这几年来只有我和彩子二人，虽也像亲人一般，总是女孩子，流川再怎么坚强清冷，也总需要朋友。
　　且说那漫天花雨，自是不能在屋子里练的，倘在院子里，门外有雨，那两个粗神经的人自是无所谓，却不能不怕被师父师娘责骂，于是，一不留意间，两个人影就向后院溜了。
　　“哎，真是——”我急急拿了伞追出去时，那两人早就只剩小小背影了。
　　沿着通往后山的小道一路跑过去，待到在树林里见他们时，那两人早就全身湿透，用不着伞了。
　　“能照着做一遍就算你赢。”流川冷冷言道，虽板着脸，却还是不难听出那一丝小小得意。
　　不由就抬头细看他。衣服照旧是素白，头发湿着，黑而长的刘海分成几绺，贴在因发冷而格外苍白的额上，整个人如同水墨画就一般。只眼睛，有着不同周围的亮度，仿佛沾染了雨滴的光泽。
　　待到向地上看时，才发现黑褐色湿润的泥地上，躺着数十片绿叶，都是叶柄上一根钢针，和当日师娘的手法不差毫厘，只是叶片的数量还有不及而已。
　　不过短短半月时间，真不愧是流川呢！
　　我似乎看见樱木脸上有什么表情一闪而过，但只一瞬，又不服气地叫嚣起来：“哼，本天才会怕你？！”
　　手一挥，也是一把钢针射出。
　　“哦！”是流川揶揄声调。
　　樱木那一把钢针至少有一百之数，瞪了半天，却只见零星几片树叶掉下来。
　　雨中的树林里一片新绿，樱木一头红发和一张几与头发同色的脸便格外显眼些。
　　其实他初学武功，什么内力劲道准头都只是还听说而已，偏暗器又是最讲究这些的，能打落几枚树叶，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
　　我一笑，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却见流川突然神色一变：“白痴，你做的好事！”
　　顺着流川视线看去，天，一个足有海碗大的马蜂窝歪倒在地上，显是刚才误打误撞被樱木的钢针射落的，一时间蜂群如一小片乌云扑过来。
　　“啊？晴子，狐狸快走！”樱木自是也看到了，脸越发红得要滴下血来。
　　三个惹祸的孩子落荒而逃，流川和樱木在我左右，但那蜂群越追越近，转眼已成包围之势。流川一皱眉，手上扣着的钢针疾飞如雨。但他新学乍练，又怕伤到人，便只能射落在外围的马蜂，况且一个方向稍有缺口，其他方位的蜂便更密集起来，一时只能胡乱挥着衣袖遮蔽脸面。
　　“嗯？”
　　似乎听见有人轻咦了一声，陡然，眼前寒光一闪，蜂阵立时稀疏许多。
　　正错愕间，又是一阵寒光。
　　这次看得清楚，是一把钢针从密林后而来，中途骤然散开，分射各方，比那天师娘教的那一招又高明许多，且树后那人准头极佳，瞬时蜂群就只剩了不到一半，其余的似知不敌，便也纷纷散去了。
　　“师娘？”三人的目光都向那钢针发出的方向看去。
　　“小师妹不认识我了么？”
　　一柄淡淡天青色的油纸伞从清碧如洗的树后绕将出来，伞下的青年水白长衫，清癯俊雅，一如庭前太平木的华盖亭亭。
　　“你是——木暮师兄？！”我几乎是叫出来。
　　“好久不见了。”他笑，容颜清浅而温暖。
　　木暮师兄——似乎我很小的时候师兄就在寨子里了，但从流川到来之前的那一年起，就再不曾见过，问过师父和哥哥，都是含糊其辞，不想今天却在这里遇见。 “师兄你——”
　　他浅笑着摇摇头，似不愿接我的话，半晌，又笑道：“这两位是师父的新弟子么？”
　　一一介绍了，我便说起这些年来寨里的日子，师兄脸上不时闪过一丝凄凉神色，嘴角却总噙着温柔笑意，温和一如我幼时。

　　“回去吧！”眼见雨越来越大，师兄便和声催促，“出来久了，师娘会担心的。”
　　“师兄——”
　　他看着我抚慰似的一笑，转身走向那片密林。
　　“木暮师兄？”流川疑虑着叫一声，我知道他必定还想着刚才银针的事呢。
　　师兄身形一顿，似乎想了想，回头笑道：“你的满天花雨练得很好啊，至于我刚才那招，你很快就会学到了。”
　　“师兄，嗯，那招叫什么名字呢？”知道流川会想知道，便替他问了。
　　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树叶滴水的缝隙中传来，恍然如隔世的梦。
　　师兄的声音有我所未曾听过的苍凉，远处的他抬起伞，望向某个我所不知道的方向。
　　“名字么，好像是叫作，星离雨散吧！”
　　群山有回音传来，它们不停地呢喃：
　　“星——离——雨——散——”

　　“星——离——雨——散——散——”
　　这声音如鬼魅般，自那次相遇以后，频频在我梦中出现，我相信那是山神与树精们的咒语，暗示着过往的如烟旧事，也预言了未来岁月里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分离。直到若干年以后，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终于知道，师兄脸上不时掠过的哀伤有着怎样的涵义。然而那个时候，却已面对着一场更为长久和永恒的分离。
　　但至少，当这一切尚未来临之前，我的生活是幸福的，尽管这幸福需要加上寂寞的定语，但它无疑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偶尔，当我看见庭前的太平木时，或许会想起木暮师兄清癯寂寞的面容，并随之而涌起一阵无谓的感伤。
　　直到有一日，我惊讶地发现，宫城师兄已经到了可以下山的年龄，随后是彩，再后来是流川和樱木，他们相继着离去，开始了他们怒马狂歌的江湖生涯。
　　只留下庭院空空如旧，聆听群山沉默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