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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苏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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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永男兄妹几个刚吃完刘桂买回来得早饭,苏齐修派的小车就到了。永男他们告别了刘桂等人,上了车,直奔市区。
苏秀婕早早等在小洋楼内。车子到了大门口外,司机按了按喇叭,常玉急冲冲跑出来开门。永男看着大门外墙上铁皮门牌上两个魏碑体大字《苏园》,心里有些酸楚:属于自己和弟弟妹妹们真正的家随着父亲的死,再也不存在了。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从此便要开始寄居人下的生活了。
车子缓缓开进了大门,在小楼前停下。永丽打开车门,向妈妈飞奔而去,苏秀婕张开双臂拥抱住女儿,亲了亲她的额头。永胜也跑向妈妈,大声和妈妈问好。司机帮着永男把箱子从后备箱里拎出来码放在石径小路上,驾车离去。
永男站在原地,想要上前和母亲问安,脚却犹如千金重,怎么也迈不动,最后竟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永胜和永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母亲,希望母亲能叫哥哥起来,可苏秀婕仿佛没有看到,一边关照庆妈带着常玉,将箱子拎进去,一边牵着永胜和永丽,进了客厅。
苏秀婕慢条斯理地介绍着小楼的布局和陈设,永胜和永丽却犹如身上长了刺,浑身上下不舒服。苏秀婕叹了口气,冷着脸说:“我知道你们心疼你大哥,我也不逼你们在我和你大哥中间选一个,但是,我和你大哥的事情,你们不许插手,不许在我面前替你大哥求情。否则,我就他赶出去,你们听明白没有?”
永胜和永丽耷拉着脑袋,回答:“听明白了。”
“大点声,我听不到。”苏秀婕严厉地说。
“是,我们绝不插手妈妈和大哥之间的事情,绝不在妈妈面前为大哥求情,否则……否则,妈妈就将大哥赶出去。”永胜和永丽无奈地大声重复。
“乖,你们先去自己房间把东西收拾好,一会开饭我叫你们。”苏秀婕脸色这才转暖,看着永胜和永丽上了楼后,重新回到了院子里。永男依然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苏秀婕上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冷冷地问:“这几日你可想明白了?要知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是,儿子想得很清楚,只要母亲不厌弃了儿子,儿子任凭母亲发落。”永男一头磕在石板上。
“你要知道,我这发落可不是一时一日,只要我活着,这惩罚就一日无休,你可受的了?不会和你父亲一样,熬不上几日便后悔了。你骨子里可是继承了他的恶习,我这个做母亲的真是不敢信你啊!”
“这是儿子亏欠母亲的,儿子剔骨当还,绝无半点不甘和后悔。请母亲相信儿子。”永男发誓。
“好,那我们便击掌为誓。”苏秀婕兀自伸出手和永男对击三下后,森然地说;“你若是日后违誓,我就碰死在你面前,看你有何面目过奈何桥。”
“儿子万万不敢!”永男俯首在地。
“起来吧。”苏秀婕摘下斜伸出的一朵芙蓉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用手细细捻碎了,朝着空中抛了出去。芙蓉花散落在地上,不甚凄凉。永男站起身,心头一阵剧痛,仿佛那个温柔和善的母亲随着芙蓉花一起,被自己击得粉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永男站跟在母亲身后,上了台阶,穿过一个通透的石质回廊,进入小楼。只见向阳的南面分布着客厅和餐厅,北面则是厨房和洗手间,在客厅的尽头还有一道木质楼梯连着二楼和三楼。“你的房间在二楼南面靠楼梯口的那间,永胜他们的房间三楼,东西已经送到你们各自的房间了,你去收拾一下,等饭摆好了,常玉会去叫你。”苏秀婕吩咐道。
“是,母亲。”永男行礼告退,沿着楼梯上了二楼,轻轻推开了自己房间。只见在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床,床的左边靠窗辟出了一个小小的休息空间,放着一张宽大舒适的欧式靠椅和一个镶嵌着珐琅的小园茶几。床的右边靠墙放着一个落地衣柜,正前面放着一张三人欧式沙发,沙发前放着一张长方形布满西番莲纹饰的茶几。永男知道,母亲一直都很喜欢欧式的家具,可父亲总是讥讽她不改资产阶级的庸俗生活。如今母亲终于能毫无顾及,放肆地按着自己的心意装扮着家,照顾和教育自己的孩子,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门不当户不对的悲哀,莫过于此了。
永男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西服、外套、运动套装、秋衣秋裤,睡衣睡裤样样都有,再拉开抽屉,一层内裤,一层袜子,一层领带 ,甚至是领带夹,袖扣都码放着整整齐齐。
这便是母亲,即便是恨极了自己,却依然如往昔精心打点着一切。永男的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大少爷,出来吃饭了。”庆妈敲了敲门。
“知道了。”永男匆匆抹去脸上的泪水,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下楼来到餐厅。母亲和永男、永丽都已经就位了。永男一边拉出椅子坐下,一边抱歉:“对不起,让母亲久等了。”
苏秀婕端起碗筷,说:“吃饭吧,今天的栗子焖鸡不错,永胜和永丽不是喜欢栗子吗,多吃点。”
永胜和永丽看了看永男和妈,一言不发,埋头吃饭。一家人静悄悄地把饭吃了。永胜和永丽回了自己房间,温习功课。永男回房间洗了澡,去了书房。
书房在书香之家,是一种象征,一种精神。苏家历代的藏书积累下来也有几千册,涵盖了古今中外的典籍,既有经、史,子,集,还有经济和军事方面的书籍。民国军阀割据时代,苏家老祖怕积攒的这些个宝贝有闪失,悄悄的装箱保存起来,只偷偷给自己的子孙研读。后来日军侵华,这些书就更加不敢见天日了。新中国成立后,等苏家刚对政府建立信心,准备把书贡献出来一部分,又闻到了不安的气味,于是,外祖父果断地把这份念头熄灭了。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了外祖父对局势独到的敏感性,也得利于这份敏感性,苏家的存书都得以保存下来。一直到1978年苏家彻底平反了,外祖父才陆陆续续的把书拿了出来,不过书房依然是苏家的禁地,除了苏家子弟,外人一概不得入内。
所以就算是母亲再喜欢欧式的风格,书房依然延续了苏家历来的风格:背对着窗户,放着一张红木雕刻葡萄纹的宽桌案,桌案上摆放着一盆文竹,青翠欲滴。桌案后面是一张同款式的红木官帽椅,桌案两边的墙壁立了两排红木描金多宝格,上部敞开的五个空格立里面摆满了书,大多是些文学方面的著作,下部为封闭式的抽屉和柜子各一个。“书阁高几寻,其高不可知。但见读书人,心与千古期。”永男不由得想起了这句话。
永男低头仔细扫视着一本本书,类别还算丰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备齐这么多书,估计大多是母亲年轻时的收集。记得小时候,也曾在家里看到过几本,不过后人父亲酒醉后,统统撕掉了。从此以后,家中就再也看不到这些书了。永男随手抽取了一本出来,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这本书是胡兰成的自叙,它描述了了胡兰成和张爱玲的爱情故事。曾经张爱玲这朵从尘埃里开出来的花,让胡兰成怦然心动,和其结为夫妇。婚后张爱玲希望二人能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可终究抵不住胡兰成的多情,这个梦想最后还是萎谢了。就好比父亲和母亲的本不强硕的爱情之花,终于被残酷的生活磨灭殆尽,如今两个人一个在天堂,一个在人间,永不相见,单是个好!
永男长叹了一口气,把书轻轻放了回去,另外找了一本胡适的《尝试集》,看了起来。突然,门被推开了,苏秀婕走了进来,永男忙把书放在桌案上,站了起来。苏秀婕撇了一眼书名,冷冷地说:“这里的书大多伤春悲秋,不适合你读。你外祖已经给你准备下了该你读的书,明天我们回你外祖家,您外祖自会给你。”
“是,母亲。”永男恭顺地答应了,又问:“母亲可是要找什么书?”
“倒也不拘哪本,只是睡不着,随便翻翻。”苏秀婕说完,拿起桌案上的《尝试集》:“就这本吧,你既闲着,就过来给我读书吧。”
“是。”永男垂首跟在母亲后面,来到了她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是,母亲的房间和在外祖家的闺阁完全不一样,布置得格外素雅,只有一张简单的法式橡木大床,一张雕花橡木梳妆台,一张实木雕花咖啡桌,和两把实木真皮橡木椅。苏秀婕在其中的一把橡木椅上坐下,把书递给永男,端起咖啡桌还冒着热气的意式咖啡。
永男见母亲没有叫自己坐下的意思,自然不敢坐下,接过书,低声问道:“母亲想从哪里开始听?”
“嗯,就从那首《一颗遭劫的星》的吧。”苏秀婕抿了一口咖啡,回味了一下唇齿间的馥郁的浓香,淡淡地说。
“是。”永男打开书,找到了《一颗遭劫的星》,准备开始读。苏秀婕用脚尖踢了踢他,说:“我有让你站着吗?跪着读。”
永男有些愕然,抬头看了眼母亲。“你没听错,我让你跪着读。怎么,你觉得委屈?”苏秀婕轻悠悠地说。
“儿子没有”望着母亲眼底的寒意,永男不由得一颤,双膝跪倒,轻声读了起来。苏秀婕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静地听着。永男读完一首,见母亲没有叫停,接着一首一首往下读,一直到母亲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咖啡杯放回盘子中:“今天先到这里,你把盘子送回厨房去。”
“是”,永男的双脚有些麻,身体往前冲了冲,有点踉跄得站了起来。苏秀婕抬起头,冷冷地问:“来日方长,你这身子骨可待加强,特别是你父亲教你的功夫可别拉下了。”
“是”永男大气不敢出,见母亲不再说话,便端起盘子轻轻退了出去。
出了门,永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母亲的爱憎分明,在情感上也是如此,只怕以后这便是母亲和自己的常态了,又或者比这更加严重。看来自己真的要对以后赎罪的生活做充足的心理建设才行。
庆妈正在准备夜点心,看到永男进来,庆妈接过盘子,问:“大少爷,夫人说了,二少爷和三小姐温书辛苦,让每天晚上加顿点心,您也要来点吗?”
“不用了,谢谢庆妈。点心准备好了吗?我给永胜、永丽送过去吧。”
“谢谢永男少爷,怎么能让你送点心呢,一会我让常玉去。你休息去吧。“好的。不过庆妈,您年纪比我妈还大,我们可当不起您叫我们少爷小姐的,以后就叫我们名字吧。”
“这不合适,您是主我是仆,怎么能乱了规矩呢。”庆妈不同意。
“现在讲究的是人人平等,以前的规矩也该破破了。”永男坚持着,庆妈只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