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敏若]》豆八

9、投石问路

　　不知是因为时辰不早了，还是康姐包了座，小酒肆里只有她们这一桌客人。两人互礼入座。青瓷碗筷摆好，米酒烫上。刚下火炉的羊羔被小二架上桌来，焦黄的外皮还在滋滋冒油，浓香扑鼻。

　　赵敏把折扇收起轻拍在桌面，举袖示意，让本要上来切肉的小二退下。她站起身，捏起放在烤架边的切肉小刀，亲自下手。割切牛羊肉，这对她这个蒙古贵族来说，就像汉人使筷，再娴熟不过的事。不过就在刀锋压肉的刹那，她忽然眨眼停顿，收挪手腕把刀刃微侧，这下便切得吃力，又歪歪扭扭。

　　有时候偏偏越是笨手笨脚，就越是显得有诚意。

　　康姐见她手忙脚乱，咧嘴一笑，把皓齿红唇送入赵敏眼帘。“公子不惯用刀啊？”声音清朗，又带几分懒散放松，入耳十分舒服。

　　赵敏好容易切好了三四薄片羊肉，忙用筷子夹了两片进小碟，双手捧给康姐，压低声音道：“康姐见笑。在下与刀剑无缘，确实不太会使。”

　　“这家店铺的肉食做得不错。红烧肉是出名的，烤羊我倒是第一次吃，希望不错。”

　　“康姐先请。”

　　在赵敏真挚笑容下，康姐接过她递来的小碟，捏箸夹起一片羊肉，咀嚼片刻咽了，便请赵敏也吃。赵敏也夹了一片进自己碗碟，见那羊肉雪白，便知是熟透，再一入口，果然火候过了，口感不好。于是她心里对这只烤羊已无甚期待。她爱吃冒油滴汁还挂着血丝的烤羊肉，可汉人吃不惯。

　　“果然不错。”康姐吃得很满意，自己上手割羊肉。拉扯了两下大概嫌不过瘾，她挽了袖子拽下一整只羊腿，撕扯着往嘴里送，直吃的嘴角淌油。赵敏见她美丽动人，又这么不做作，心中自有几分好感。两人杯来筷往，闲聊着虚假的家常，说话间已自然许多。

　　康姐倒不忘正事，在扯下四五节羊蝎子后，对赵敏开门见山：“公子想打听何事？”

　　赵敏见她提起，也不遮掩，不投石，直接问路。“康姐熟悉凌家吗？”

　　康姐听罢微微一笑，放下手中还没啃完的羊蝎子，用小指把腰间帕巾勾出，擦净双手，挺身端坐，看向赵敏时已如之前美丽温文：“不知道公子了不了解我们这行。我们吃这碗饭，是按地域分的。身在江南，要是不熟悉凌家是端不住饭碗的。最近打听凌家的人格外多啊。”

　　“最近？怎么说？”

　　康姐爱笑，总是话还没出，先笑。这一笑，还带了点敏锐犀利：“公子虽然说自己不惯用刀，但我看来，你离江湖也不远。”赵敏回笑，不置可否。康姐继续道：“所以你应该知道，将要在杭州城举行武林大会。牵头的就是凌家。”

　　“这事不光江湖人知道，就是饭铺伙计客栈小二也知道。就是知道得不多，所以我想多了解一点。”

　　“凌家本家旁系，分两城，入官场开武馆，家传武学火烈火盾，不知道公子想了解哪方面？”

　　赵敏抓回扇子在手，在掌心轻拍两下，谨慎问道：“不知这消息价值几何？”要不要钱的，毕竟只是听中间人一面之词，赵敏不想倾囊买消息打听凌家，所以还是问清的好。

　　康姐听她谈钱，定睛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大笑两声：“哈哈……公子不必怕。你随便问，我不收钱。”

　　赵敏一颗心放下，另一颗心又略提起：“康姐为何做亏本买卖？”

　　康姐端酒杯，与赵敏举杯饮尽。赵敏起身要给她斟酒，被她挥手挡下，反承她倒了满杯。米酒香漫漶，被轻柔的穿堂风撩开，把不大的酒肆蕴出微醺的氛围。

　　“我不缺钱。人在江湖，来日方长。我不在乎一两笔生意的几个钱，高兴就好，有钱难买我高兴。”

　　“可是……在下并没有做什么能让康姐高心的事啊。”

　　“你长得好看啊。”康姐捏杯碰唇，笑出如月丹凤：“这足以让我高兴了。”

　　“这……说笑了。哈，哈哈。”

　　“真的，我看长得难看的人会莫名生气。好了，公子，你放心吧，我不收你钱，亦不是让你欠我人情。陪我吃完这顿饭，你我两清，问吧。”

　　赵敏思忖，想她和周芷若绕路金华就是因为金华并非大部分门派去杭州必经之路。武林人士不多，能尽量避免麻烦。而情报贩子康姐在这买卖情报的大好时机仍然留在金华，看来确实不缺钱。既然如此，赵敏以貌取利，心安理得，便问道：“凌家的年轻一辈，请康姐指教。”

　　“凌家现任当家，凌焯。他的长女，现在知道的人不多，叫凌如云。大概公子也不是想打听她。”赵敏心头一跳，暗想康姐果然名不虚传，不是混饭吃的。“二女凌烟楚，本不在金陵长大，近两年才被她父亲调来金陵，随即又远赴重庆府，去做重庆缉盗总司。三子凌元松，十五六岁就去了巢湖水师，立了些功，刚提了偏将军。”

　　“为何……凌二小姐被调回金陵？”

　　“哼……”康姐轻哼，仿佛莫名轻蔑：“凌大当家从来不会心血来潮。别人不知道，调回凌二小姐，是因为凌大小姐，废了。”

　　“废了？”

　　“这事，我也只知道大概。好像是几年前凌大小姐执行公务时被高手打伤，从此废了一条胳臂。所以，她不能做官，也没有进自家武馆，甚至没留在金陵，就此销声匿迹了。”

　　“销声匿迹？这又何必呢……”

　　“公子是不了解凌家啊……凌大小姐这样了，也是在凌家留不住的。不过她确实怪了点。凌夫人出身常州大户，按理她回母亲娘家疗伤休养也是应该的，可她没回常州，就这么消失在江湖了。”

　　常州？赵敏压住皱眉的冲动，面色如常。凌如云母亲是常州人，这让她觉得有点巧。可是这真的只是一点巧合，她不宜在凌如云的消息上深问，便转向了自己第二个想知道的答案：“说到常州，是不是有位能治内伤的郎中？”

　　“常州……内伤……哦！有的。他就住在毗陵渡附近，走水路很方便。”

　　“听说他治伤不要钱？”

　　“不要钱？哈，这我还真不清楚。不能吧……他这样的郎中和我不一样，不收钱怎么度日呢？你如果想知道详细，那要到了常州再打听打听。他收不收钱我不清楚，医术是真不错，近几年找他看伤的江湖人士不少，他口风紧，有人愿去。”

　　听得康姐说确有其人，又医术高明，赵敏算达成目的，不要钱的消息不好问太多，见好就收。于是扯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做掩饰，添酒割肉重开宴，该她好好陪康姐吃完这顿饭。

　　世间事，往往两重天，几家欢喜几家重。那边有米酒烤肉美人在侧，这边就是麻将筹码独缺银钱。且说周芷若揣了铜板碎银子投身赌桌，奈何金华麻将和巴蜀那边打法不同。她打不习惯，又只顾要玩，才小半宿便把钱袋输掉了个，连个铜板都没剩下。没钱就无奈了，周芷若又不想做个旁观客。兴致阑珊地掀帘出门，重新钻入染月夜色之中。

　　江南热闹，夜难深透，街上看灯吃夜宵的人群到了这个时辰还没散尽。周芷若知赵敏性子，难得有机会光明正大吃喝玩乐，必不肯早回去，一定还在夜市晃悠。异乡月夜，又输了钱，和媳妇分别了半晚的周芷若不免有几分思念之情涌起。虽然和赵敏约定各自回客栈，可既然她提早结束了牌局，就想找到赵敏，一起往回走。苦恼的是这大街小巷不少，找一个人哪里又是好找的。周芷若低头，慢悠悠地找着主意，脚虽不装瘸，但是为掩步伐趿地走着，不知不觉周围渐没有人声。她抬头四顾，竟又走到法隆寺山门之前。那幢经幢就耸立在眼前，四周人声寂静，只有头顶明月，长天江水。江风带波，仿佛把市井掩在了耳后。

　　这经幢，倒是足够高了，在上面应该好找赵敏，只是这也太过无礼……周芷若仰头出神，觉得自己所想太亵渎佛礼。可转念一想，俗世几年，自己什么戒没犯过？周芷若不禁轻声放肆一笑，接着抬手扯掉束发的发髻发绳，抬腿飞奔，如江燕轻点，腾挪转眼立在经幢之顶。

　　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在这举目最高处，夜风骤然变大，吹得周芷若长发泼夜，融与天幕一体。她闭目长吸一口这清凉的夜风，运气吐纳。似才施展轻功让她非常痛快，可惜身怀绝世武功，却要一直隐于山水。只能给山看，给水看，给风看，给赵敏看。对了，她还不想看！想到之前山中捉鱼，周芷若就忿忿不平：你都不想看我还能给谁看！不忿归不忿，把那口夜风吐出后，周芷若心胸又开朗起来。人生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得十年不离不分，失生死间快意恩仇。有日升日落安稳太平，就有高立城顶无人识得。周芷若睁眼而笑，眸亮如星：破了这么多戒，只是杀戒怕是没机会动了。与其唏嘘，不如快找敏敏。诶，在那！啷个还有个婆娘在身边……

　　烤羊剩骨，酒尽炉熄，赵敏送康姐出门，再次感谢。康姐这一只羊吃得大为满意，笑意更浓：“公子不必客气，我们各求所需罢了。”

　　“说到底还是康姐帮了我的忙。若康姐不嫌弃，能交你这个朋友，便是在下的荣幸。”

　　“交朋友当然好说，”康姐笑靥如花，忽然压低声音道：“只是有缘下次再见，公子不必这般装束。”

　　赵敏笑容几乎僵在脸上，表面还迷惑不解：“这话何意？”

　　“哈哈，不必紧张。我见过的人，多了。要是这点都看不出来，如何在这行立足金华一姐。貌美气华，谈吐有度，还着男装，带假玉。我心里有数，姑娘放心。”

　　赵敏心着实跳快几下，可既然被人看出，嘴硬又何必。而且她观康姐其人，并不抱有恶意，所以当下并不惊慌。正好此时从小路那头过来一伙年轻人，都拿着长剑，簇拥一位头目吵吵囔囔向这边而来。看来是哪个路过的门派喝了夜酒。赵敏照常还是要避开，扭转面庞背对他们，这就倾身压向了康姐。康姐猜得赵敏心思，十分配合地向后半仰。这一倾一仰，乍看真有点像难舍难分又不顾礼法的小情人。

　　“康姐，不瞒你说，行走江湖，不得已这般打扮，囊中拮据，让你见笑了。”

　　“哪里，姑娘一看就不是带假货的人，必是有难言之隐。其实这玉做的不错，不仔细看看不出真假。”

　　“玉的真假无妨，人的真假才是要紧。还望康姐……”

　　康姐余光见那伙人正走到赵敏身后，便伸手捋过赵敏的一缕额发，故作扭捏态。赵敏一惊，转念又想康姐是为她着想，只得忍着不躲，甩手展扇遮住两人面庞，继续赔笑道：“还望康姐……”

　　见那些人走过，康姐立即收手，正色道：“姑娘放心，江湖规矩，我不会破的。我的口风也很紧。何况，你还这么好看。你这么穿很好看。”

　　这是哪跟哪啊！赵敏简直莫名其妙，只得道谢，放下心来。待那伙人走远，赵敏拜别康姐，心满意足地向客栈方向而去。

　　这一切，被高处暗中观察的那一位尽收眼底。没有旁白的默戏特别容易让人误会，何况还加入先入为主的想象。夜风，吹得她长发张牙舞爪。冷笑，也从心里蔓延到嘴角。

　　大开杀戒，又何必挑良辰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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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不想实名制，暂时用不了了。今后主要在晋江和lofter更。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