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敏若]》豆八

22、绍敏郡主

　　尘埃落定。周芷若极度虚弱之下的幻象消失了。

　　没有高头骏马，没有墨纹白袍，没有天潢贵胄。瘦马上跳下的那人粗布灰衣，神情憔悴，满额虚汗，特别是双唇，毫无血色，都是重伤发作之像。周芷若唯一没看错的，就是她腰带上扎系的那柄家传匕首。硬阔的刀身，更显出她身形的削瘦。

　　“敏敏特穆尔……”见赵敏如此虚弱，虽知她重伤几年在身，真眼见为实时，凌如云也是吃惊不小。当年她神采奕奕生机勃勃仿佛还在眼前。凌如云被牵动心思，空袖不禁微抖。她深吸一口气，强缓心情，扭头狠狠瞪了周芷若一眼。

　　凌如云的打手们围圈。赵敏入场。她向高台走近几步，被打手们拦下，只好立定。胸膛还未平复飞奔一路的起伏，眼神直向周芷若抓去。

　　“我日你仙人板板！”赵敏所学几句有限川话，几乎皆为骂人。此时她看清周芷若半死模样，实在忍不住脱口而骂。

　　“什么？！”好在凌如云听不懂。

　　“我已经在这了！先给她止血！”

　　赵敏怒目怒声，开口竟是命令口吻，怼得凌如云躁气陡升。

　　将死之人，轮到你来命令我么！凌如云挥手攥住周芷若长发，用力扯她抬头，转眼逼视赵敏，喝道：“跪下！”

　　赵敏盯着周芷若如雪脸色，眼中顿红，屈膝跪倒。

　　刹那寂静。野风微起，稍稍吹歪香炉里直上的清烟。血还在一滴一滴跌落陶瓶。凌如云不急，赵敏却等不了。

　　“怎么才能给她止血，你说！你要我做什么！”赵敏浑身绷紧，极力压抑语气，还是有哭腔克制不住。

　　凌如云轻蔑仰首，恨声道：“我凭什么会给她止血？”

　　“你要杀我们易如反掌。而你没动手，只是折磨她，再两次三番刺激我。杀我们是其次，看我们惨样才是目的。你现在让她死了，我便也立时自尽，那你还有什么趣味？”

　　“哼……”凌如云冷笑，语气随意：“那就磕头吧，你磕出血了我就让你给她止血。”

　　闷响如擂破鼓，钝声四周的尘土还没逃起多高，又跌回地面。

　　“好好磕，像当年磕给你们蒙古皇帝那样给我磕！呵，绍敏郡主……”

　　赵敏双手抠紧沙土，一声声磕在凌如云高昂的颌下。汗水打湿了额下一片土，但是沙土柔软，还没能见血。赵敏焦急，正要在起身，却感脑后一股大力，又被踩弓身子。

　　“蒙古狗，好好给我们大小姐磕！”

　　凌如云看手下这样欺侮赵敏，心头跳突，随即惊讶自己竟有一丝不忍。说到底，她对赵敏并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去仇恨。当年赵敏救她的恩情，好像气若游丝地冒头，顶得她此刻很不舒服。

　　赵敏被那人踩踏，忍着脸颊擦地的疼痛，挣扎着要起来。高台上周芷若被迫看着这一切，惨白脸颊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敏敏……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嘶！”

　　周芷若微弱至极的声音，如烈火燎原，把凌如云心中不快轰燃殆尽，只剩深深刻骨之恨。她松开手中发丝，拔起腰间备用短剑，直直扎进周芷若左肩。剑尖拔出，血流如注，刹那染红半身衣袖。

　　“快点！”凌如云弯腰捡起那瓶盛血陶瓶，朝赵敏掷去，砸碎在她身前。

　　赵敏看着满地蜿蜒鲜血，嘶声低吼一声，奋力抵着那人踩踏直起肩背，又顺着血流看见身旁一块碎石有个粗粝的尖角，如获至宝，忙扑过去抓来。她满怀期许调整尖角对准额头狠命磕去。一下不成，便再来一下，待第三次抬头时，终于有温热痒腻顺着鼻梁滑下，汇在唇上。

　　“求凌大小姐，让我给她止血！”

　　凌如云见她真磕出血，扬起嘴角侧过了身子。赵敏腿麻，步履踉跄，连滚带爬上了高台，扑在了周芷若身边。她扯掉铜管，从自己贴身小衣上撕下布条，扎紧在周芷若手臂出血口上。伤口不小，又不能愈合良久，血一时还止不住，赵敏便右手压住周芷若手臂，扭身跪到她身前，抬袖抹去自己脸上沙土血迹，再用左手抚摸她脸颊，抵额柔声道：“芷若……我来晚了。”

　　周芷若之前见赵敏孤身前来，心下了然，今日是必死了。不必牵连峨眉，和赵敏一同赴死，她并不恐惧，只觉心中坦然踏实，便尽力扯动唇角，发自内心笑道：“啷个……来这么晚嘛……”

　　赵敏轻摸她手臂，知伤口出血已止，便从周芷若身后收回右手，转身捧过那个香炉举到周芷若面前：“也没有很晚，你看香还没燃尽呢。”

　　“哈……”周芷若实在没有力气，阖上眼睛。

　　赵敏丢下香炉，抱紧她泪涌如注：“芷若，对不起……无论生死，你怪我吗？”

　　“弄死……当睡着……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打麻将……中了她陷阱……你的伤……”

　　“不说这个……芷若，我给你带了烟花，一直答应了你的烟花。”

　　“你们有完没完！”凌如云听她们这么几句肉麻话，耐心耗尽，跨近两人似要动手。她脚边香炉青烟依旧淡然，袅袅勾勒出她烦躁不堪的脸庞。凌如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恨她两恨到自己几年都不得安宁，可两人在眼前了她倒不知道要怎么折磨她们好了。她只能感受到胸中有一口气上下翻腾，要让她们不得好死。

　　赵敏跪着挪膝，又一次磕在凌如云身前：“凌大小姐，你的局铺设千里，心思缜密。我们输的彻彻底底，无话可说。死前我只有一事相求。我答应了芷若要放烟花给她看。求你让我放一个烟花。”

　　“烟花？”凌如云不感到意外，眯眼问道：“哪呢？”

　　“在这……”赵敏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花小筒，捧在手上给凌如云看：“我自己做的。这些天，我都在做这个……”

　　凌如云抓起烟花筒随意翻看。她在外堡有眼线，知道赵敏没有撒谎。赵敏没有求外援也没有瞎折腾，告了病假不是在小屋里躺着就是在院子里捣鼓，还托了个唐家堡小弟子买硝买硫磺，这都是做烟花爆竹的原料。没有外援，无法可想，凌如云料到赵敏不过就是送死。她虽断一臂，内力武功都在，周芷若废了，赵敏便是砧上之物，任她鱼肉。赵敏无论提什么要求，她都无丝毫忌惮。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愿意不愿意了。

　　见她不做声，赵敏匍匐在她脚边，肩背颤抖似在哭泣。凌如云烦躁把烟花筒掷于台下，一脚踢开赵敏道：“这么一来，当年你救我，便一笔勾销！我们之间，便有仇报仇。”

　　赵敏抬头含泪笑道：“有仇报仇，虽死无恨。”说完，她跑下高台，捡起烟花筒放远几步。凌如云挥手，手下们围拢靠近赵敏，以免这个蒙古妖女还有什么垂死花招。凌如云自己虽说毫不忌惮，也站到周芷若身旁以思万全。

　　赵敏对这些人置若罔闻，径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引线。大响之后金线爆空，大概赵敏手艺还不够，金线纹天停留不住多一会，就如金雨一般簌簌落下。打在赵敏肩头发梢，如浴火重生，激起一片硝烟弥漫。

　　待风起烟散，众人皆挥手扇开烟火气味，却不知何时那位刚刚磕头求饶的蒙古郡主已经拔刀在手，杀气腾腾。

　　“你个败家娘们。跟你说了多少次戒赌你不听啊。烟花看完了？好看吧？看完了准备跟老子回家了。”

　　话音既落，赵敏把衣摆踢起，一把抓住塞于腰带里，足下发力，倾身前冲，向台上扑去。

　　舍身剑法她已经习练纯熟。其中奥义，不过舍身忘死，拼生机于一线。凌如云只觉杀意迎面卷来，转眼赵敏已经跳上台沿。她心里虽然不慌，甚至看到赵敏出招止不住涌起鄙夷之感。垂死挣扎，只会死得更加绝望。但习武者本能还是让她轻飘飘出掌，向赵敏踢来的小腿击去。

　　赵敏看凌如云出掌，没有硬接。她探手撑住绑住周芷若的椅背，扭腰翻身，落在周芷若身后。

　　“芷若，走你！”

　　用尽全力的一脚，踏在椅背上，让周芷若连椅带人飞出高台，远远摔在泥地上，啃进一嘴沙土。椅子碎了一半，这半死的人都摔得精神了些，发自肺腑道：“赵敏……你个该背时的……”

　　赵敏长踢出脚，顺势后倾躲过了凌如云的劈掌，握刀一挥，逃下高台，在凌如云手下们回过神来之前飞奔到周芷若身旁。

　　大风彻底吹散了烟火的浓雾，被之前金雨刷淡的四周杀气重聚于沙场中心那两人身上。赵敏蹲下身，割断周芷若身上绳索，抽开断木，把她搂进怀里在额头上深深一吻。还没来得及把周芷若放下，她就曲手相绕，把将要刺到眼睛的长剑勾来身侧，半个身子护着周芷若转腰，让站立不稳的咽喉切在匕首尖冽的锋刃上。

　　血喷薄而出，染红赵敏半边衣袖。赵敏踢开尸体，看也不多看，捏袖把周芷若脸颊上飞溅的血迹拭去，然后把她放下，抬肩挪脚，摆成了一团。

　　“别踩到你，缩到点。”

　　“你要……要做啥子……”

　　“杀人。”

　　赵敏背对周芷若，决绝眼神中映出家传匕首的寒光。周芷若趴在地上，看不见也没气力看赵敏的眼神。不过她知道自己不必看，只是冁然一笑。赵敏说带她回家，就一定会带她回家。

　　周芷若阖上眼睛。

　　凌如云瞪大眼睛。

　　她盯住高台下的厮杀，惊而不恐。尸体，这是她预料之中的。但尸体不是赵敏的，她有些惊讶。赵敏内力全失，武功生疏，重伤在身，这都是她知道的。眼前的赵敏虽然依然虚弱，但使出的精妙的招式是到何处突击而来？凌如云想不出答案，冷眼看着脚下刀光交错，鲜血飞溅，竟有苍白的微笑渐渐爬上俊俏脸庞。

　　她手下的功夫她最清楚。赵敏没有内力，就算她功夫突飞猛进，也不至于以一敌十，能杀得人仰马翻。除非，他们中毒了。再看手下们错愕惊慌的神色，凌如云已知自己猜中……焰火，烟雾……焰火味浓重可以掩盖异味，烟雾能麻痹感官。想来赵敏必是在唐家堡弄到了什么让人酸筋软骨内力大减的毒药，混在这烟火中。

　　果然她不会轻易就死……凌如云紧紧盯死赵敏，对手下们凄厉的求救声置若罔闻：挣扎又有什么意义？没有内力，无论多精妙的招式，在火烈掌下是断没有生路的。不过也是，绍敏郡主又怎会不折腾一下。也好也好，这场好戏，要是草草收场也是无趣……何况，终究是快要演完了。

　　杀意如残灯，一盏盏熄灭。当最后一盏灯打翻时，赵敏弯腰曲膝，竭力喘息。汗水混着血，滑下额头，滑过眼眶，滑落下巴，一滴滴溅在靴旁。她身中五剑，灰白的袍子早已看不出本色。她好容易喘匀气息，挺直腰杆，继而对凌如云灿然一笑：“凌大人，现在终于清静。我们，可以有仇报仇了。”

　　凌如云依旧居高临下，笑道：“真该为你喝彩。只是……中我火烈掌以来，撕裂心肺般的痛你苦熬了多少次……死未尝不是解脱啊。你勉强到这一步，到底有什么意义？”

　　赵敏抬手擦把脸上血汗，低头看了看安然闭目莫名微笑的周芷若，挑眉望向凌如云，放肆高傲之气忽地溢满笑容：“本郡主就喜欢这样。我偏要勉强。不好活我偏要活，救不得我偏要救。想杀我们，偏偏让你杀不了。”

　　“我知道烟火里有毒药，我这些手下，都中了毒。但我没闻到，一点也没闻到，你要怎么挡住我的火烈掌？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岂敢小瞧凌大人啊。我知道你不会中烟火里的毒。”

　　她不急不慢，凌如云倒被气得语塞：“你……那你这么拼命有什么用？！好好，我就让你看着，周芷若是怎么死的！”

　　“你试试啊！”赵敏骤然怒目，踏足飞身向凌如云挺刀扎去。凌如云见她如狼扑虎突而来，扭身立正，出掌去挡。这次不似之前漫不经心，而是用了全力，定要把赵敏震飞。
　　嘶！

　　又有血，鲜红一线。凌如云这一日见了太多血色，可都没有这次让她惊愕。手心中细缝伤口渗出的血珠凝满她眼中慌乱的迷惑。

　　胸中那裹满仇恨的熊熊火烈之气……在哪？

　　凌如云难以置信，再次运功，依旧闷如幽谷，内力无影无踪。她瞪向赵敏，委屈又愤恨：“十香软筋散？！我是什么时候……怎么可能？你不可能还有！”

　　“我是没有了。但我有配方，自然能做出来。”

　　“十香软筋散的药材不是你弄得到的！而且……而且……就这么几天，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又有风起，吹软了赵敏浴血的长发，赵敏捏指挽发，轻蔑看向凌如云：“凌大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之大，自有高人在，什么都有可能。你怎么还不明白这点呢？那日，你派人送盒子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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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郡主宝宝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