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敏若]》豆八

21、幻境人间

　　囚室寒冷，秋夜漫长，酒肉皆嫌单薄，唯有一桌牌局适合消遣不能睡觉的长夜。

　　看凌如云那个癫怒的模样，看守们不敢马虎，就把木板桌支到周芷若跟前，哗啦哗啦搓开了。牌桌上的呼喝摔拍声把周芷若压得更加寂静无声。偶有渗出的血珠滑下衣角，也迅速钻进地上那一小滩血污中。

　　夜过三更，蜡换两根。看守中领头的那位最近牌运不旺，为了老婆孩子的嚼谷，已到了不能再输的地步。而手头这盘又感觉没有手气，他烦躁得抓起四万，翻眼看向对家。对家清一色胡万字立听，就是不知道是在等四万还是三万，自己手上三四万又必须选一个打，要是放炮了，输完了这个月的月钱，回家非得被老婆抓花脸。可是再怎么为难总是要打一张。他横下心，正想出四万。忽然，视线越过牌桌，看到对家身后那本来昏迷的囚徒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只见她盯着自己对家的牌面，然后抬头相视，右手食指在铁索上轻轻点了四下。

　　领头的恍然大悟，虽略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还是下了决心，把手中四万换成三万打了出去。果然对家懊恼拍头，摸牌出牌并不能胡。而自己再探手一摸，大喜，三万到手，自摸！领头的瞥眼感激地看一眼周芷若，满怀信心地再开局。如此下来，他每到关键时刻就靠周芷若通风，两大圈下来，已经把之前输的都赢了回来。

　　对家那手下输的惨了，拱开椅子起身就要去拿鞭子。领头的当即喝道：“你干嘛？”

　　“啊，头儿，我歇歇，去换换手气，大小姐不是说了每隔一个时辰抽她二十鞭子吗？”

　　领头的捏起一张牌在手上来来回回转动，似笑非笑道：“之前已经抽了二十鞭子了，血还没干。她身体那么弱，要是被你打死了怎么办？”

　　“这……”

　　“是啊……”另一长相憨厚的年轻手下附和，为难道：“看大小姐那样……要是她死在我们手上，大小姐非吃了我们不可。头儿，你看……”

　　“就是，就是。而且还不给她喝水，肯定要死的。”那位被凌如云抽了耳光的看守脸上肿痕还没消，这时候来了精神：“头儿，我去给她喂点水，嘿嘿嘿……”

　　“你坐着！”领头的一指那老实孩子，命道：“你去。”

　　“头儿，那这鞭子……”

　　“我看今晚就别抽了。等明早大小姐来之前抽几鞭做做样子就是了。”

　　放下鞭子，喂了水，诸人坐下重开局。周芷若对领头的微笑，又看向桌上牌面。领头的不令人察觉地极缓点头示意，继续着这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牌局喧嚣热闹终有尽。初升的朝阳带着晨风，吹开这一夜安宁。有飞骑沓露而来，撕掉那点微小的庇护。

　　凌如云心心念念之物，到了。

　　她负责给朝廷做的拷问新药，周芷若成了第一个试药的人。

　　药丸化水灌下，周芷若片刻后就陷入昏厥，神情逐渐痛苦。凌如云挪椅坐在她身前，弯腰歪头，盯着她神色变化，叮嘱旁边拿纸笔的手下仔细记录。那位赢钱的小头目见此情形心中不忍，大着胆子多嘴问道：“大小姐，这个……就是之前做的那个药吗？好像很厉害？”

　　“哼……”凌如云坐直身子，靠着椅背冷冷道：“这个致幻的药药力很猛烈，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猛，对身体有什么伤害也不知道，让她来试药，最好不过。她现在，一定看见了她最不想看的场面……”她话音刚落，周芷若双臂就猛然抽搐一下，扯得铁链涩响，汗水开始渗出额头。凌如云笑意爬上嘴角，得意道：“你看，开始了。”

　　峨眉金顶，大殿四角素帐起伏，被肃杀穿透。周芷若站在大殿中心，空荡荡地醒来。

　　“芷若……芷若……”

　　“师父……师父？！”

　　“芷若，你为什么不听话？”

　　周芷若心如箭穿，猛然瞪大双眼！灭绝师太站在她身前，脸色铁青，双目杀气凌冽逼视着她。

　　“师父……”

　　“你赶走鞑子了吗？你杀了赵敏了吗？你光大峨眉了吗？你没有！你和赵敏这个妖女居然苟合！抛下峨眉自己躲着快活了！亏我还把峨眉掌门传给你！我们峨眉祖师爷牌位在这，你怎么有脸还活着！”

　　周芷若惨白了脸，闭眼咬牙，苦苦挣扎：这是幻觉，这是幻觉！师父……我……不是这样的……

　　“你就算死，也不准死在峨眉！污了峨眉青山，脏了佛门圣地！你就是死，九泉之下也别来见我！我不认你这个徒弟！”

　　“师父！”周芷若睁开眼，想看着师父，想说些什么，伸手过去，眼前一切忽成烟云，旋转翻腾最后凝在自己衣袍上，化成火红的喜色。

　　“这……这是……”周芷若满头虚汗，费力抬臂，茫然地凝视自己身上的喜服。耳边锣鼓欢庆声声声入耳，她紧蹙眉头，想抬手捂住耳朵。就在这时，身边涌入满满的人，挤得她左摇右晃。她再抬头，眼前是红得刺眼的喜字，喜字旁边是同样一身火红的张无忌，和身着男装的赵敏。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是新娘的喜服，可是张无忌牵着的，却是赵敏的手。有主婚人在两人身旁站着，引领着他们就要弯腰。

　　“敏敏！”

　　张无忌牵着赵敏正要一拜天地，听得这一嘶声力竭之喊，两人才转过头来。像才发现周芷若一样，张无忌惊讶又无奈道：“芷若？今日……是我和赵姑娘成亲的日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周芷若置若罔闻，死死盯着赵敏，双眸如喜服一样血红：“敏敏，你要和他成亲？！”

　　赵敏一身利落男装，脸上没有将成新妇的羞涩，而是冷绝傲然的神色。她看也不愿看周芷若一样，扭头冰凉说道：“你不要我，还管我和无忌哥哥成亲吗？我敏敏特穆尔，不是没人要的。你走吧。”

　　周芷若再分不清现实或幻觉，只觉得胸口一股腥甜之感涌起，登时险些站立不住。“敏敏，你过来！你先过来！”

　　“芷若，事已至此，请你自重。”

　　“滚开！”周芷若凄厉喊道，劈掌就向张无忌打去。可张无忌九阳神功已不止七重。这下九阴九阳对撞，周芷若被一掌砸在肩胛，跪地不起。赵敏听她重伤，终于回眸看了她一眼，充满厌恶与决绝道：“滚吧。”

　　噗！

　　一口鲜血呕出，染透了周芷若红艳的喜服。

　　“四肢抽搐，大汗，呕血，脸唇失色……”手下人捧着册子，仔细地观察周芷若的反应，谨慎记下。“大小姐，要不要先到这？我怕药效太强，她撑不过去。”

　　凌如云端详周芷若痛苦表情，摇头道：“不会，她内力深厚，虽不能用但能护体，这点玩意要不了她命。”她捏紧右手袖子，伸手把周芷若流进眼睛里的汗拓尽，笑道：“她在噩梦里不知崩溃了多少回。等会，一定会哭着求我！”

　　手下点头，舒了口气：“呼……这药终于做成。对朝廷也能有交代，否则……”

　　“否则能怎样？”凌如云冷笑道：“换来的十香软筋散我已经用了，无所谓怎样了。”她挪步走到石窗前，用力推开沉重的窗户。凉风吹拂她的刘海，卷起空荡的袍袖。“我只想报仇。”

　　秋风绕室而走，扫净眼前惨白火红，重又归于死寂。周芷若再一次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暗，只看得见膝下水纹无声的涟漪。她跪在无际的水面上，不沉不沦，又动弹不得。

　　“周芷若。”

　　忽有一浑厚庄严之声打破黑暗，推水波送入她耳。周芷若迷茫抬头，眼前有柔和金光，托出安详大慈之像。

　　“我佛……”

　　大佛托前，周芷若顿觉周身暖洋洋，心一痛，差点落下泪来。

　　“周芷若。”

　　“弟子在。”

　　“事已至此，你的尘缘皆成孽缘。何不回头？”

　　“回头……”周芷若颓然盯着身前一圈圈泛开的水纹，喃喃道：“回头又如何？”

　　“回头是岸，救人救己。”

　　周芷若缓缓抬头，满眼血泪：“我佛慈悲，还愿救我？”

　　“阿弥陀佛，你若诚心悔过，自然得救。”

　　“如何悔过？”

　　“放下执念，放下尘缘，忏悔杀戮，阿弥陀佛。”

　　周芷若又低头，沉默良久，忽然肩头抖动……“哈……哈哈……”笑声渐大，她索性仰头长笑，朗声震波。“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以为，你装我佛法相，受恶人之托，大张旗鼓来我幻境中，是要灭我七魂六魄，锁我前世来生。至少也应该有高论，让我哑口无言。没想到，还是这般陈词滥调。”

　　周芷若盯住佛像，眼中泪光顿消，脸上痛苦一扫而光，笑容朗俊，如峨眉千山之月：“峨眉，周芷若。不肖弟子，佛法不通。为峨眉，为赵敏，愿走无间地狱。不知回头，但问前路，万死无悔。”

　　此话即落，那佛像在莲台上就有些坐不住了。庄严的法相恍惚起来，隐约露出金光后面的魑魅魍魉。

　　“你真的不怕死？”

　　“怕啥子，弄死当睡戳！”

　　佛相更加模糊，再发声已没了浑厚庄严，而染上了她敌人们的南方口音。“诶，你做过峨眉掌门的人不可以这样讲哦！”

　　“死就死，怕个锤子！”

　　“诶，你很粗俗诶！”

　　“人死屌朝天，死球就死球！”

　　“住嘴！”

　　落荒而逃，乌云散，回头一笑人间来。

　　凌如云没有见到她期盼中崩溃求饶的手下败将，而是大胜归来，笑意涟涟的峨眉前掌门。

　　“你？！”

　　周芷若虚弱看她，轻蔑一笑：“装神弄鬼都不会，说到底还是你没得文化。”

　　这次轮到凌如云惨白脸色了。她面无表情，恍惚点头，摇晃一下就往外走。才走得三四步，她突然抓起火盆边的铁棍，旋身高举，向周芷若右肘砸下！

　　咔擦！咔擦！

　　待到来日，偏远郊外，荒无人烟，秋风猎猎。空地上木头竹片临时搭起的高台下，黄土裹着风转圈。高台上一把厚重木椅，周芷若垂头坐着。她面无血色，嘴唇煞白，额头一层细密的虚汗，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反绑的双腕，右臂不自然的弯折，已淤红一片，左臂手肘处绑了一根细弯的铜管。铜管的尖嘴扎进肘弯皮肉中，破皮而出的鲜血一滴一滴，顺着铜管不紧不慢，规律地滴进放在指尖下的宽口陶瓶。

　　瓶不大，而血已过半。一只铜炉插着一支香，青烟翻腾，燃得也快过半。凌如云看看香，又看看瓶中血量，对周芷若说道：“我之前派人去唐家堡外堡给赵敏送了信。等这只香燃尽了，你也要失血而死。看来，你的赵敏，赶不来见你最后一面了。”

　　她话音才落，由远而近一阵尘土飞扬。一匹高头骏马被凌如云手下们拦下。马上之人掀袍跳下。白袍墨纹，腰系匕首，长发梳髻，一巾公子发带随风辗转。英朗俊俏，贵胄之气，眉眼灿如玫瑰，似曾当年相识。

　　仿佛知道有人来了，周芷若微睁眼睛，竭力抬头看去，才一眼便泪水夺眶。

　　“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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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周掌门莫哭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