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敏若]》豆八

23、来日再会（完结）

　　话说那日赵敏收到那个木盒，看清那块刺青，脸色还来不及变，一口血喷在盒子里。

　　“呕……噗！”

　　唐翎就在她身旁，见她要倒，眼疾手快箍住她的腰，扶她靠灶台滑坐在地上。木盒摔在地上。赵敏脸上血色刹那全消，惨白的额头布满虚汗。

　　大急大惊，沉珂发作，却没有了九阴内力的疗慰。赵敏自知病发，颤抖着手想去腰带里抓那还没吃完的药丸，好容易抠出，一颤手又抖落在地，乌嘟嘟滚至唐翎靴边。唐翎垂手捡起药丸，却没送至赵敏嘴边。她一手抓起赵敏手腕扣住脉，一手捏碎药丸挪鼻尖下仔细嗅起，煞有介事。

　　“这个药你现在不能吃。”唐翎放开赵敏手腕，又从自己腰带荷包里摸出根小铜管，揭开铜盖，露出里面半截香来。唐翎挥手一掩，不知怎地弄燃了那截香，塞在赵敏鼻下。

　　“吸。”

　　赵敏浑身颤抖，背上衣衫已经湿透贴在脊梁上，毫无挣扎之力。听唐翎命令口吻，她模糊一看，见唐翎皱眉严肃，稚嫩的脸庞上不曾见过如此认真的神情。既如此，赵敏又无第二条路可选，便依言深吸，把香燃起的薄烟吸进胸中。

　　才吸得三四下，赵敏半眯的双眼突然瞪圆，表情难以言喻，接着就有两条污血，从鼻腔里流出……

　　“这是什么……”

　　“蛊。”唐翎正色道，伸手拿自己手帕把那污血擦净：“我是在把它引出来。要是不把它引出来，你就吃那药，先死于蛊。”

　　“你……给我下蛊？！”赵敏心中沉重，什么时候中了蛊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你的伤，啷个是个杀猪妹会有的嘛。你遮遮掩掩，我就不得不防。”唐翎拿茶壶倒了一杯水，把捏碎的药丸化入水中，递入赵敏手中。“现在可以喝了。”

　　赵敏双手举杯，把药灌入嘴里。水从嘴角溢出，打湿衣襟。哐当一声，赵敏不待喝进最后一口就甩掉杯子，双手撑地，向那木盒爬起。

　　“芷若……”

　　她还没爬得半步，就被唐翎伸手拽住手臂，一把抓回抵在墙上。

　　“你到底是谁？”

　　赵敏被她用手肘顶住胸口压在墙上动弹不得，心里焦躁难言，一皱眉又是鲜血脉脉，涌出嘴角。

　　“你现在伤病大发，光吃你那个药是没得屁用的。要是没有我救你，你顷刻就要死了，说，你到底是谁？！为啥子藏在我们唐家堡？”

　　赵敏从胸口开始，至五脏六腑，再到四肢十指，渐渐皆如火烧，又夹杂寒冰刺痛感，焦躁难以言喻，便知唐翎所说不错。死亡就在眼前，可又如何能在这里死了！

　　“赵敏……”

　　听到这个名字，唐翎愣神了片刻。赵敏只当是唐翎年纪小，不认识自己，正要再开口。唐翎把手臂压制松开，低头挑眉，带着小心翼翼盯住赵敏：“赵敏……绍敏郡主，敏敏特穆尔？”

　　赵敏已无力点头，颤抖着默认。唐翎再无二话，出手点住赵敏几个穴道，然后曲腿跪地，掀起衣袍解开腰带下荷包。她从荷包里摸出一卷锦布，三两小瓶，又取过盏烛台。微风过眼，她挥手撩燃烛火，展开布卷取里面银针四五根，烧了针尖倒了小瓶调了药，单手一劈把赵敏衣服扯开。弹指间那几根银针扎进穴道里，随赵敏滚烫的胸膛一起起伏。

　　唐翎听她喘息微缓和些，又摸出另一支铜管，燃着了再让她吸。赵敏吸得片刻，又是几口污血喷出，脸色终于回红，胸中焦热减退……

　　“谢谢……”

　　唐翎摇头，整好她衣袍，搭手把脉，皱眉道：“你这伤病，要是拖到下次再发怕是我都没得办法咯。你吃的药说错没错，但是缺味药。”

　　赵敏刚从生死间跌宕，心中狂乱焦急也随伤痛稍退，冷静下来，问道：“什么？”

　　“雪上白莲子。”唐翎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也是，这味药外面可不好找。”

　　那位常州郎中并没骗我……赵敏顾不得擦自己半身血迹，锁眉苦苦思索：无论她布了什么局，我该怎么办……

　　唐翎见赵敏暂无生死之碍，便去取了摔远的木盒。递于赵敏前她看了一眼那红暗斑驳的纸条：好生款待，静候佳音——凌。

　　“仇家？”

　　竹叶刺青又闯入赵敏眼帘，血色如火烧红了她眼眶。这方皮肤边角整齐，定是从手臂上活生生慢慢剥下来的。

　　“他们抓了周芷若……我媳妇。”

　　“周芷若？！当年峨眉掌门周芷若？！媳妇，媳妇是啥子说法……”唐翎秀眼巧眉都纠结到一块了，仿佛听到了她幼小所不能承受的劲爆戏文。她一面暗暗感叹人生如戏，一面按捺不住好奇：“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你们俩不是死在寒江了吗？！”唐翎简直盯住赵敏不肯松眼。讽刺谩骂绍敏郡主的皮影戏她听得多了，却怎么也不能把戏文里横行霸道蠢狠坏毒的蒙古郡主和眼前这位和汉人一般无二，虚弱秀美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戏文有加工，入戏需谨慎……她心里如此念叨，莫名被赵敏情切焦急样子戳中内心，兀自生出几丝同情来。

　　赵敏则心想她一个小弟子知道得倒多，也隐约觉得就算有办法也必系于唐翎身上。若是求救峨眉派，定会把峨眉连累进来，那周芷若是宁死不愿的。何况再赶去峨眉山，时日也是不够的。于是赵敏深吸一口气，把当年寒江一战向唐翎说了。

　　“龟儿没得良心！”唐翎听完，狠命一巴掌，拍在赵敏大腿上，恼火得很：“我不是说你哈，我是说那个姓凌的！啥子东西嘛！恩将仇报，现在还有脸报复你们！周掌门当时就该杀了她！唉……那你现在打算啷个办呢？”

　　听她发问，赵敏想定，下了决心：“翎儿，我需要你帮我。”

　　唐翎刚刚还在嫉恶如仇，此刻神情立变，为难道：“唐门好久不管江湖事了……何况还牵扯朝廷。旁的不说，就说能救你命的雪上白莲子，要打开珍药库需要本门长老同意才行。四长老刚刚上任……”

　　“我用十香软筋散换！”

　　听到十香软筋散，唐翎眼睛骤亮，惊喜得难以置信：“十香软筋散？！你现在有？！”

　　“没有成药，但是我有配方。我拿配方换！”

　　唐翎目光烁烁，神采溢满周身：“你当真有？”

　　“十香软筋散本来就出自汝阳王府。”

　　“好！你要我做啥子你说。”

　　赵敏心中大喜，可转念又一忧：“可是你还需要通报你的师尊直至鸩门长老，我已经耽搁不得，何况你们长老会不会……”

　　“鸩门长老？这个没得问题。”唐翎打断赵敏，挠挠发辫笑道：“我就是。”

　　赵敏听她突然这么一句，还说得如此云淡风轻，登时急气交加：“人命关天，火烧眉毛，你别胡说了！”

　　“哎，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唐翎极老成地叹了口气，诚挚地看着赵敏道：“不信我就再给你下一蛊。”

　　赵敏干脆利落道：“我信。”

　　“这就对了。”唐翎对赵敏的识时务非常赞许，连连点头：“唐门门主是我师父，我是她嫡传弟子。骗你作啥子哟。”提及门主，唐翎有些微自豪，不禁神采飞扬：“我接任长老这事，师父下令对外面暂时保密。这外堡 ，除了堡主，还没人晓得我是新任鸩门长老。”

　　“你……究竟多大？”赵敏不是在纠结唐翎身份，只是事关周芷若生死，她不得不按下焦急，解清疑惑。

　　“十九啊。”见赵敏怀疑的目光，唐翎倒先急了：“谁说十九就不能做长老嘛！看你年纪不大，偏见倒还深呢。你想不想救周掌门嘛！别废话，快说，要我帮啥子忙？”

　　“好……翎儿……四长老我信你。凌如云不知什么时候会让我去自投罗网。我要……十香软筋散！”

　　“只要这个？”

　　“你能做的出来吗？！”

　　唐翎站起身双手相抱，倚墙笑道：“只要你配方没错，我肯定做给你。”

　　“好……但是……你不怕牵扯到唐门吗？”

　　“啷个会牵扯到呢？你送我药方，我送你药，就这么简单。至于你那些恩恩怨怨和我有啥子关系嘞？和唐门就更没得关系的嘛。”

　　“那是。”赵敏放下心来，继续要东西：“我还要做冲天爆竹的原料。还有能削弱内力的普通迷香。”

　　“要得要得……”唐翎见赵敏伤痛已略有缓和，盘腿坐于她身前，取针擦汗：“我现在用内力给你压伤，加上刚刚那几针，十日之内，不会发作。雪上白莲子熬起来十分费时，等你救回你媳妇，我再给你。”

　　于是正如凌如云眼线所见那般，赵敏只在偏僻小院里养病，做烟花爆竹。而唐翎小四长老诚不欺人，闭关几个日夜后，终于在赵敏收到第二张纸条前把药瓶晃到了她眼前。

　　“放血？”唐翎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气得牙咬咯咯响：“她可真想得出！”

　　“以香计时……她还特意留了时间，深怕我赶不及吧。”赵敏脸色依然苍白，但神色决然，一往无前：“我现在就去。”

　　“等等！你有把握吗？这十香软筋散是我赶出来的，又没时间试，很可能药效发作会比你以前的药要慢一些……而且它必须下入饮食或者点燃后吸入才行。”

　　“嗯……你快帮我把它放入其他无味香中，用力摩擦就能着的那种。”

　　“我可以马上把它塞进圆坨香里，你用手搓开就会生热，然后会出烟。可你也不能明目张胆让她吸啊，她是毒，是坏，不是蠢。”

　　赵敏点点头，又把那张字条仔细看了一遍，喃喃道：“用香计时，那她肯定会点香……应该可以……我见机行事吧。也就是拿命一搏的事。我去马厩偷匹马。”

　　唐翎顷刻做好圆丸香，递于赵敏：“你救了周掌门之后，往东街来，会有人接应你。”

　　赵敏小心藏好爆竹香丸，系好匕首，看着唐翎，咧嘴笑了一下：“不是除药以外与你无关吗？”

　　“是啊是啊……你救得出我救你们。你要是救不出……”

　　“那我就该背时。”

　　“对头。”唐翎点头，故作狡猾嘴脸：“我不白救你们，黑玉断续膏的配方我也要。你有吧？”

　　“有！我是绍敏郡主嘛。”赵敏回眸一笑，一点不似要赴生死局的沉重：“我去接媳妇了。来日再会。”

　　“再会。”

　　唐翎道了别，一个人倚着木屋窗户，出神地盯着映在石地上的落日薄辉。她从腰间解下烟锅，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吐出连日不眠的倦乏。这时木屋的门咿呀而开，前院打杂的小童探井脑袋来。

　　“杀猪姐姐？啊！小师父好。”小童看见屋里不是赵敏吃了一惊，又见唐翎穿了唐门弟子袍，赶忙站直身对她鞠躬行礼。

　　“做啥子？”

　　“诶……住这的杀猪姐姐订的杀猪刀到了。那铁匠让我给她。”

　　“哦，她现在不在，给我吧。”唐翎接过杀猪刀的木盒，半边脸被余晖渡上坚定笑意：“等她们回来。我给她。”

　　所以那日之事太多。赵敏才说得“那日”两字，就觉不必和凌如云多费唇舌，于是又住了嘴：“算了，不说了。”

　　她言语如此轻率，凌如云更觉自己被看轻，暴怒之下挑起短剑，向赵敏凶狠扑去。挥砍中她踢翻了被赵敏捧来又放椅边的香炉。香炉即倒，香灰中除了还未燃尽的香段还滚出一枚烧完的圆丸香……两股薄烟缠在一起，谁又能分清谁是谁的烟呢？

　　“噹！”刀剑相格，擦出星点火花。凌如云没了内力，心绪狂乱，出手便失了章法，剑拿不正，脚站不稳。赵敏比她多条手臂，也不客气，振臂一拳，重打在她额头，又跟上一脚，踹在她胸肋。凌如云被这脚重踹踢翻到台边，撞断了立台的木桩。她嘶吼着爬起还要再扑，却忽然僵住不动。

　　凌如云手脚定住，视线下移，看见上腰腹上微微颤动的刀柄。再抬头，面前是赵敏轻蔑的眼神。

　　“呕……”鲜血从嘴角涌出，随着匕首拔出，汇入腰间伤口。凌如云短剑脱手而坠，身体登时向后仰去。她踉跄住脚步抱住断桩跌坐在地，挣扎不起。血色染上木头新白的断茬，鲜红刺眼。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咳咳！”凌如云带着啜泣的笑声由小至大，笑到咳血，笑到脸色眼见着白下去。“赵敏……我要死了，你……也要死了……你的伤治不好了吧……周芷若的右手，被我一寸一寸砸碎……呵呵呵呵……我问你，那日救我……你后悔了吗？”

　　“哎，你真是没有长进……”赵敏望向安静趴地的周芷若，手中匕首转动，已无心恋战了。“本郡主从不后悔。”

　　时命流转，世事变幻，绍敏郡主从不曾后悔。缘报，因果，向来问心无愧。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有一人懂自己真心，便也够了。

　　“若那日重演，我再遇需我搭救之人，我依然会救。”赵敏收回目光，炯炯看住凌如云：“倒是你，是否后悔当年所作所为呢。”

　　“呵……我究竟……何错之有……”凌如云脸白如纸，气若游丝，贴紧木桩微弱：“杀了我……你们终究……逃不出这个江湖……”话未完，她猛然瞪大眼睛，却再也没合上……

　　“江湖……不过逆水行舟。逃不过，我还不逃了！”赵敏撩袍曲膝，用匕首在木桩血染处刻上深深几个字：“杀人者，赵敏。”刻完，再不多看凌如云一眼，甩袖跳下，向周芷若奔去。

　　有仇报完，恩怨即如云烟，随风散去。抱上媳妇，就要踏上归路。赵敏弯腰把周芷若拾起，抱在怀里，裹晚霞大步而去。

　　“好沉啊，这胖娘们诶……”

　　周芷若缩进怀里，仍然倦得睁不开眼，只能微弱抗议：“不胖……”

　　“好，不胖不胖，回家多吃点，把伤养好。”

　　“敏敏……我右手废了……”

　　赵敏听得这个，心尖都疼了，还要笑着说话：“那不正好，我喝酒你也挠不成我了。”

　　“左手……还在……”

　　“噗，周掌门真是执着……不怕，有黑玉断续膏呢。”

　　“你哪点有嘛……我体内还有锁脉针……”

　　“没事……都没事……”赵敏低头，贴紧周芷若脸颊，柔声说：“我会想办法。”

　　“你受伤了……”

　　“没事，都是皮肉伤。”

　　走得这几步，赵敏忽然听到脚边有微弱□□。原来是还有人未死，半昏半醒地痛哼。周芷若觉赵敏停下，也微睁眼看去，识得那人竟是打麻将与自己作弊的小头目。赵敏调整手臂，正要抽刀，被周芷若轻声唤住。

　　“敏敏……我们走吧……”

　　赵敏微楞，随即松刀，抱紧周芷若，向将夜黄昏走去。

　　“芷若，我们回家。”

　　天晚了，墨夜被一圈火把点亮。一张张麻布盖住新的恩仇。重庆府缉盗总司凌烟楚验完她凌家长女的尸首，眉锁如麻，难以解开。

　　“李鲲雨，果无忧。”

　　她身后两位缉盗使应声而出，垂手待命。其中背棍子的李鲲雨便是抓捕周芷若的队长。

　　“后事劳二位帮忙了。凌家那边……”

　　“凌家我会联络。”果无忧声音轻柔，听之抚慰人心：“大人宽心。”

　　“哎，麻烦又来了……”凌烟楚抚额，对李鲲雨道：“重庆府境内所有城门关卡设卡，全城搜捕赵敏……和周芷若！”

　　两人应是而去，带走那圈火把。嘈杂散静，凌烟楚从怀里掏出那半扇古熊面具，罩于脸上，望月长叹。

　　生死恩仇，人生如戏，皆随一声轻叹卷进这深秋寒夜中。

　　-----完------

　　17.11.2018 by 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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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绍敏郡主，周掌门，江湖再见。
绿水青山，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