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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二更时分,史今传令弟子们于营寨大门外集合,准备连夜返回凝月轩。高城欲派人护送,史今不由失笑,言道上将军当我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这些人加一起世上实已罕有对手。高城亦知此举多余,只是离别在即,没来由便担心起这人安危,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他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面对史今却分外舍不得。史今淡淡一笑,明亮目光似能看穿高城的心思,轻声道:“不必相送,我走了。”转身一撩帐帘,走入茫茫夜色之中。高城立在当地,想要跟出去却迈不开步子,满腔惆怅终化作一声叹息。
      寨门之外,凝月轩众弟子聚在一处,见轩主到来一齐躬身行礼。史今略逡巡一眼,问道:“怎不见三多?”
      “刚刚还在啊。”甘小宁也有点奇怪,“大概是去方便了。”
      史今蹙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救命啊!”
      “三多!”史今一惊,寻声音追过去。
      “哎……”伍六一意欲拦阻,可史今的身影已经像一阵风般飞掠而去,淡青衣衫翩若惊鸿,顷刻间没了踪影。
      这突来的变故让众人有些发怔,一个矮小的身影恰于此时跑来,到得近前站定,笑着露出满口白牙。
      “我回来啦!”
      众人俱是一脸惊愕,仿佛见了鬼。
      三多一时被众人的反应吓住,不晓得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讷讷地说:“我……我就是去……方便了一下。”
      伍六一怒不可遏地冲过来,一把搡在他肩头,三多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站稳后有些委屈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抬手指住三多,一字一字道:“我真的很讨厌你。”
      ……
      史今追了没多久便看清前方情形——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将矮小的三多夹在腋下疾驰。那人轻功当真不错,挟持了一个人脚下仍旧迅疾如风,史今这样的绝顶高手运足功力来追,也要追上半刻。
      双方距离愈发近了,史今喊道:“朋友,把人放下,有话好说!”
      那人充耳不闻,脚下越来越快。史今无法,只得提气狂追,一时间丹田中仿佛有利刃剐过,痛不可当,他默默咬紧了唇。两道人影在夜色中飞掠,带起风声呼啸。
      史今追至那人身后,突然一个纵身从他头顶跃过,眨眼间挡住去路。定睛瞧去,眼前人一张干瘦凶恶脸孔,腋下夹着的正是三多。三多口中塞了布条出声不得,身体瘫软着,想来是被点了穴道。
      史今扬手攻向那人肩头,那人后退半步闪开,史今欺身上前,连续出招,两人斗在一起。真正交上手,史今发觉这人在招式上稀松得很,远没有他的轻功出色,除了一味腾挪闪跃,几乎不敢硬接史今一招。可他挟有人质,史今投鼠忌器,亦不敢逼得过紧,只能相机行事。十几招过后,那人突然一个踉跄,似是力有不支,竟丢下三多逃走了。
      史今一怔,想追又停下来,俯身扶起地上的三多,帮他抠出口中布条,关切地道:“三多,可曾受伤?”
      三多弯腰咳了几下,突然直起身,一掌狠拍在史今胸口。砰的一声闷响,史今身子晃了晃,一口血喷出来,全身一软倒在地上。三多憨厚的脸瞬间浮起阴冷笑容,抬手间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皮。史今望着那张熟悉脸孔变成陌生模样,神情由震惊到了然,最终化作一片冰冷的平静。
      ……
      高城静立于营帐中。自从史今来此,这间偏帐就作为他的休息之所。半个多月过来,高城已对这里生出了亲切之感。所有物品都好好的摆在原处,卧榻、书案、巾栉架……此刻却已人去帐空。空气里仍充溢着那人的气息,淡淡的温柔感觉,阳光的温暖与月光的清澈完美契合。回首间似乎那人正对着自己微笑,眼睛与嘴角都弯起来,宛如三轮弯月。忍不住伸出手,那身影便在指尖消散。高城望着空空的营帐,心中满是惆怅。
      忽然帐帘掀起,伍六一走进来,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高城,仿佛要喷出火来。
      “六一?”高城本能地觉出事情不妙,“史今……他人呢?”
      “你还问!你还知道问他!从你出现那一天开始,他就没好日子过!我真不懂,他就跟中了邪似的,为了你什么都不顾了,自己的性命都能舍弃!他……”伍六一突然爆发了,脸色铁青,话没说完就急促地喘气。
      高城心惊胆战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失踪了!”
      “……”高城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
      袁朗看到迎面走来的拓跋川,便觉此人的笑容格外刺眼,不愿理睬这个人,可是已避无可避。待他走近,袁朗只得躬身一揖:“参见睿王殿下。”拓跋川在袁朗礼行一半之时连忙伸手相扶:“此地并非朝堂,先生行此大礼做什么。”袁朗心中冷笑,若在朝堂之上,你还想让我行跪拜之礼是怎的!这是在说我倨傲吧。心里想着面上却未露半分,袁朗直起腰,静静看着拓跋川。
      拓跋川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袁先生现在随本王去见一个人。”
      “何人?”袁朗深湛的目光落在拓跋川脸上。
      “先生的一位故人。”拓跋川笑意愈浓。
      袁朗双眼微眯,真想一拳挥上去砸烂这张讨厌的脸,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得体地一笑:“王爷相邀,敢不从命!”
      拓跋川带路来到一座不起眼的营帐前:“先生请,本王就不进去了。”
      袁朗微一迟疑,掀帘而入。
      仅凭拓跋川只言片语,袁朗便已猜出将会见到的是谁,心中不免担心那人的安慰。见到史今的时候,袁朗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他被锁在木桩上,但并没有那种承受过酷刑的血腥场面,人看起来也不是支离破碎的,只是脸上毫无血色,眼睑紧紧覆住眸子,仿佛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袁朗走近几步,看得更清楚些。史今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缕紧贴于脸侧,衬得脸孔愈发苍白。
      “史今?”袁朗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史今长长的睫毛轻颤几下,却没有睁开眼睛。袁朗皱了皱眉,伸手拂开他脸侧的发丝。可就是这一拂,似乎唤醒了所有的痛苦一般,史今的身体一僵,霎时睁开了双眼。
      漆黑的眸子,明亮而清澈,纵然身陷囹圄也蕴藏着一种力量,永远充满希望,使人一见之下心中便安宁如水的力量。
      “你还好吧?”袁朗笑了笑,他觉得自己笑得还算真诚。藏着掖着习惯了,真情实感一旦流露反倒像假的。
      史今牵动嘴角,声音有些沙哑:“袁兄来此是为了给拓跋川当说客吗?”
      袁朗眼神朝帐外一飘:“冤枉啊,我诚心诚意来看老朋友,跟别人可没关系。睿王想拉拢你那是他的事,第一我不归他管,这第二嘛……”袁朗的目光在史今身上转了一圈,“你这人啊,表面随和,骨子里倔得很,岂是几句话就能拉拢的!”
      史今不由感慨:“多谢你来看我。可此情此景已非当年之江湖,你我立场不同,不能畅所欲言,还是请回吧。”
      “先别急着下逐客令。”袁朗审视着史今,“你说我来做说客,也算是吧,但并非睿王之说客。我,袁朗,对你有几句良言相劝,盼你能听得进去。”
      史今的表情十分平静:“请说。”
      袁朗看着他的眼睛:“睿王的脾气我很清楚,他如若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假如他自己得不到,定会亲手毁掉。”袁朗望了望他苍白的脸,知道他内伤极重,只不过一直在强撑罢了,“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过刚易折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只有人在,才有希望。”袁朗又加重了语气沉声说,“我想你明白的。”
      史今沉默,他岂会听不明白,袁朗是劝他不要过分忤逆睿王,当忍则忍,以待时变。
      袁朗见他不说话,眨眨眼睛道:“你可知我们凌云城是如何训练杀手的么?”
      史今探究的盯着袁朗,不晓得他要说什么。
      袁朗一笑:“凌云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做得鬼中鬼,方为人上人。做一个合格的杀手就得能忍耐,在完全绝望的时候,在失去理想和希望的情况下也能活下去。”
      “可惜我不是你,也做不了你们凌云城的杀手。”史今神色异常平静,“对我来说,有些事可以忍耐,而有些事……断断不可。”
      “哈,了解了解。”袁朗脸上慢慢浮起戏谑表情,“我说着玩的,你这副认真模样吓着我了。”
      史今一怔,无奈地摇摇头:“我看不透你。”
      “看不透就对了。”袁朗洒然一笑,“你自己保重,我走了。”说罢再不逗留,快步走出营帐。
      帐外,拓跋川似笑非笑地看着袁朗,显然他已将袁史二人的对话悉数听了去。
      “袁先生,你很在意那个人。”
      “既是昔日江湖老友,亦是值得尊敬的对手。”袁朗淡定地说。
      “你对他说的话可谓推心置腹,对本王的评价嘛……也算中肯。”拓跋川挑眉道,“你也喜欢他是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袁朗双手连摇,“殿下误会了,袁某心中已有所属,真的不是史今。”
      拓跋川被袁朗的反应弄得一怔。这个人时而冷峻,时而狂傲,时而阴阳怪气,此刻又显出几分顽童一般的天真,到底真正的他是个什么模样?一时琢磨不出,拓跋川便也作罢。
      “本王能听出,你很在意他的安危,这总没错吧?”
      袁朗一笑:“殿下有所不知,那个人脾气倔得很,我是担心他惹殿下生气,所以提前好心告诫。想来殿下既喜欢他,当不至于过分为难。”
      拓跋川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袁先生忘了自己对本王的评价吗?先生说得没错,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去,我正是这样的人。”
      ……
      高城已有两日两夜未曾合眼。并非不知爱惜身体,而是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史今。黑暗中仿佛看到那人含着温吞笑意的脸,眉眼弯弯,轻声对自己说:“待你凯旋之日可来轩中找我,你我二人把酒言欢。”于是高城再也睡不着了。
      史今失踪以后,伍六一只身潜入敌营寻过两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身上还挂了彩。那拓跋川竟早有准备,在军营里安插了不少武林高手,伍六一两次潜入,皆被挡了回来。凡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如今打草惊蛇,再要寻史今更困难了。
      伍六一第二次探营失败后来找高城,请求他派使者去敌营公开要人。高城看着伍六一被鲜血浸透的半边衣衫,自己的心上仿佛也被扎了一刀。尽管伍六一不久前还对自己无理地怒吼,高城却一点也不讨厌这个人。他和自己一样,对史今怀有深沉的感情,在这个史今下落不明的时刻,他们相互了解彼此心里的痛。
      但高城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伍六一的请求,只因自己是骁骑营的上将军,重任在身,岂可因私废公!何况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史今身陷敌营,冒然遣使前去要人,这等做法毫无道理,拓跋川只需矢口否认绝无此事,顺便向燕帝控诉南楚遣使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栽赃于他,这样的控诉对于关系处于紧张时期的两国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最终伍六一气愤地走了,高城看着他离去的倔强背影,眼里涌起一丝苍凉的笑意。
      夜好深,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暗沉沉的仿佛天地压在一起,连方向也失去了。
      高城在旷野中孤单地行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只是听凭本能的一直往前,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召唤他——高城,快来救我!
      死寂的黑暗没有尽头,一丝光亮也没有……
      ——高城,救救我!
      不远处传来呼喊,颤抖的,虚弱的,是从内心深处痛苦地流出……
      突然,天际裂开一道苍白的闪电,瞬间点亮了黑暗。高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史今削瘦的身体被绑在一段木桩之上,粗糙的绳索将手臂勒出血迹。他脸色惨白,衣衫不整,玉一样的肌肤裸露出来,身上布满狰狞鞭痕。这残破不堪的人宛如一个被揉坏的布偶,失了筋骨般垂软着。
      ——史今!!
      高城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唤。
      转瞬间闪电寂灭,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至。那个残破的影子氤氲在雨幕里变成模糊的一团。
      “不!!”他发疯般扑过去,双手抓住的却是一片虚无。史今的脸慢慢融化了,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渐渐一切都消失了,连那模糊的一团影子也如细沙般流走。
      他猛地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有月光透过中军帐的帷幕流泻于案牍上,点点清辉落在额头眉间,高城的脸上冰凉一片,也不晓得是汗水还是泪水。
      帐外寒风呼啸,刁斗声在遥远的地方空空的敲击,还能听见巡营士兵沙沙的脚步声。
      高城默默叹了口气,自己两日未曾合眼,想是太累了,竟然伏在案上睡了过去。忆起梦中所见犹有余悸,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帐外,让寒风扑在身上,使自己愈发清醒。
      巡营士兵见他突然出来不禁一阵诧异,连忙施了一礼。
      “上将军!”
      高城点点头:“现在什么时辰?”
      那士兵垂首答道:“三更。”
      高城仰起脸,天上一线残月,冰冷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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