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平安》恋茶留香

18、第十七章

　　三日后，商恕出了太庙，未见到温绪之，心下疑惑，出声询问，却被告知，大将军正在家养伤，房将军奉皇太后懿旨，替代大将军护送皇帝回宫。

　　商恕忍下心头不安，匆匆回宫，一入宫，立刻去看视长信宫皇太后，却被皇太后身边的宫女阻拦，道是皇太后玉体欠安，不愿见人，请皇帝回未央宫。

　　商恕无奈，毕竟皇太后是他皇嫂而非母亲，只能忐忑不安乘辇回到未央宫。待换了衣裳，只留下曹行、陆昭仪和余近冬三人，忙急切问道：“大将军怎么受伤了？”

　　此话一出，三人表情怪异，曹行低头不语，陆昭仪更是一声不吭，余近冬用眼角余光偷偷瞧了瞧这两位，喉咙动了动，见两位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心里哀叹，又是自己做这样不讨好的事。他只好开口道：“陛下，大将军是被皇太后打伤的。”

　　商恕愕然，慌张地向前移动身体，抓着余近冬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商恕用力极大，余近冬强忍疼痛，尽力不再天子面前做出龇牙咧嘴的动作，苦着脸说道：“回陛下，听说是陛下入太庙那日，皇太后召大将军入长信宫私谈，不知谈些什么，大将军惹怒皇太后，皇太后震怒下，随手拿了如意砸了大将军十多下，大将军的性情陛下最清楚，有时倔强得令人咬牙切齿，不肯服软；皇太后平素温和大度，那日也是动了真怒，传了杖刑，让內侍在院中，足足打了四十杖，方才令大将军出宫。”余近冬原想告诉商恕，大将军随意入宫的腰牌也被皇太后收走，但看皇帝焦急万分的模样，心想，还是等皇帝问起再讲。

　　商恕转头问曹行和陆昭仪，问他们可知皇太后与大将军因何事起了争执。二人态度恭敬，一问三不知。商恕又是担忧又是气恼，说道：“皇太后能出手伤人，断然不会为军事国务，皇太后公事上从不糊涂，只能是温家的私事。真是太过分，虽说是姐弟，但终究是朝廷的大将军，身为后宫身份最尊贵的皇太后，竟然如市井泼妇一般动手殴打大将军，甚至令人行杖刑，长信宫的內侍怎敢？”

　　余近冬带着哭意看了一眼曹行，见曹公公依然没有开口禀告的意思，顿时泪流满面，说道：“回陛下，內侍原本不敢，但皇太后说要宣长乐卫尉领禁军来，也怕着事闹得众人皆知，內侍只好动了板子，不过，陛下不用过于担忧，在宫中，何人敢伤本朝的大将军？”

　　商恕怒气冲冲：“皇太后敢。”

　　陆昭仪见商恕又要口不择言，忙叩首进言：“陛下，请慎言。”

　　商恕还是无法克制：“天子要谨言慎行，皇太后就无需如此？”

　　一直闭口不言的曹行此时开口说道：“陛下，可微服私访到温府，看视大将军。”

　　商恕方要说好，突然镇静下来，迟疑道：“朕微服去右丞相府上，可妥当？”他心下猜疑，近日温绪之常留宿宫中，是否温太后察觉出什么，因而姐弟俩起了争执。他知温家子女，无论男女，自幼文武双修，温太后亦然。温绪之是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但也是血肉之躯，被自幼娴熟技击之术的温太后用沉重的如意重击，又受了杖刑，一定伤得很重，不亲眼见到他无法心安。只是，不知温太后是否对右丞相有所言语，这种情形下，他冒然上门看视，万一令右丞相震怒，该如何是好？他是不怕右丞相为难他，大不了让他不做这个皇帝，就怕迁怒表哥，伤及表哥性命。

　　曹行看商恕一脸左右为难的表情，知道他的想法，暗暗叹息。以商恕对温绪之的情意，知道温绪之受伤后，定然无法保持理智，要是任由他肆意发怒，发泄对温太后的不满，让温太后知晓，又成了商恕和温家的矛盾，说不定温家会对整个皇室不满。他现在最想见温绪之，但温绪之在家养伤，又进不了宫，商恕是断然不敢前往右丞相府上的。只要商恕心里还有对士族大家的畏惧，决然不会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私事”而对温太后有任何不敬的态度。他拱手说道：“右丞相有本奏上，因年事渐高，季节变化时刻，身体出现不适，乞假若干天，陛下这几天无论何时出宫微服去温府，都应该先见见朝中权高望重的右丞相大人，再则，与私，右丞相大人与陛下也有亲缘，理当拜会。”

　　商恕哪敢在朝堂之外见右丞相，但心里又想见表哥，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坐在哪里，绞紧双手。

　　陆昭仪见他额头已经沁出细细汗珠，忙掏出手帕，移膝到他面前，为他擦拭。她柔声安慰道：“陛下无需过分担心，当日大将军还是自己走出宫的，应该无大碍，曹公公这三日派过两次人到府上看视，御医也去过，大将军只是受了外伤，修养数十日就好。”

　　商恕略微感到轻松，继而又担忧道：“右丞相可有不悦？”

　　曹行回答道：“回陛下，听闻皇太后是因大将军在宫中行为放肆荒诞，忘了臣子本分，才动了怒气，皇太后早已派人向右丞相解释，还特意表明，不要对大将军太过严厉。”他仿佛已经忘了方才他还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商恕点了点头，自语道：“想必是姐弟俩一语不合起了些争执，气也出过了，终究是想着自家兄弟，过几日应该就风平浪静。”

　　陆昭仪低下头，心说：陛下登基四年，有些事情还是想得简单，皇太后分明是提醒右丞相教子。

　　曹行说道：“陛下，皇太后自那日动怒后，一直说玉体不适，这两日饮食都减少很多，经书也看不下去，今早一起床，就说头昏。”

　　商恕正色道：“要御医时刻注意皇太后的玉体状况，朕也会时刻关照。曹公公，每日都要派人到长信宫探望，皇太后不愿见人，向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內侍，事无巨细，打探清楚；右丞相身体不适，也派人去探望，曹公公准备好需赏赐之物，还有，大将军那里……”

　　陆昭仪接口道：“大将军那里曹公公自然安排妥当，都不用陛下开口的。”

　　商恕也知曹行的能耐，也就不再多言：“此事全凭公公做主，朕遇此事便无方寸，有不妥之处还请公公为朕周转，朕先在此谢过公公。”

　　曹行岂能受他的谢，连连称道不敢。

　　商恕又问起两位皇女移宫的事情，知道准备齐全，只待吉日，便不再说什么，另有宫中即将举行的法事仪式也准备妥当。又问起傅摩诃率领大军何时入京，林林总总，一一问过。

　　知道这几日万事平安，商恕松了口气，说要休息，让曹行和陆昭仪退下，只留余近冬在外间守候。

　　曹行和陆昭仪伺候他躺下小休后，便退出房间，曹行先目送陆昭仪离开，才转头让守在殿外的宫人留神，陛下小休片刻，随时都可能醒来，让他们千万留神，这才离开。

　　商恕侧躺在塌上，细听外面动静，等曹行走后好一会儿，才轻声唤进余近冬，询问情况。

　　商恕问道：“大将军可是被右丞相罚了？”

　　余近冬心想：陛下还真是聪明。他忙将大将军回府后被右丞相施以家法的事告知，他也不敢说的太重，只说御医看过后，说要好生休养两月。

　　商恕终于忍不住，流泪道：“朕到底是连累了大将军。”

　　余近冬心说：大将军还真是料事如神。他安慰道：“陛下，奴婢也去看望过大将军，大将军特意让奴婢转告陛下，此事因他而起，与陛下无关，请陛下千万不要难过，只是这段时日，大将军不能入宫陪陛下饮茶练箭，品酒下棋了。”

　　商恕拿手帕擦拭着眼角，含泪笑道：“表兄永远想着朕。余近冬，朕想，曹公公会按朕的指示派人常去探望的。”

　　余近冬会意，凑近笑道：“陛下，这事您就放心好了。”虽然不能和宫里面年长的，经营多年的內侍相比，他还是有几个亲信可用，安排他们去探望大将军，或者再做点其他事情，还是可以的。

　　商恕点点头，余近冬扶着他再睡下，他清秀的脸上泪痕宛然，余近冬看在眼里，觉得虽为天子，却有可怜之处。虽然自己也可怜，遇到不好的事情，总要他做那个出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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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恕抽空去看了看三皇女与五皇女，如今她俩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但姐妹二人依然保持崇简品性，不求奢华，商恕见二女比之之前，神态更为高贵，脸庞也丰腴些许，这几日忧郁的心情总算舒缓几分。

　　五皇女也更活泼些，向商恕打听宫中种种趣事，又说道：“臣姐遗憾季节不对，不能立刻在院中种上牡丹花，臣也觉得很可惜，原来院子中的两株牡丹姐姐说不用移动，就留在那里陪着菩萨。”

　　商恕觉得不错，点头笑道：“菩萨也在那里陪伴你二人多年，这样做是应该的，有空，也该到菩萨面前上柱香。”

　　三皇女烹好茶，为商恕斟茶，笑道：“陛下，臣希望能为臣与臣妹寻一位讲经师父。”看到商恕看她的眼神带着疑惑，三皇女解释道，“臣与臣妹也算是命途多舛，因陛下的恻隐之心才有今日，但出了那院子，却又觉诸多疑惑，心绪烦乱，所以，希望能有一位讲经师父为我二人引路。”

　　商恕想起昔日大法师为自己讲经的情形，点头说道：“朕以前也有一位讲经师父。既然如此，就到皇家寺院请一位师父前来。”讲经师父不一定是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却会是最有缘分的，既然是请讲经师父，总要自己亲自出宫到庙中找寻。商恕并没有把皇女微服出宫的事看得太过重要。

　　得了他的允许，三皇女便带着五皇女，在游寻道的安排下，悄悄微服出宫，去了皇家寺院，后来，每过三日，就有一个年轻聪慧的沙弥入宫为两位皇女讲解经书，做她们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上的引路人。

　　在长信宫翻看《太平经》的温太后听说后，拿着书简气笑了，皇帝不亲近后宫，也不懂后宫女人的心理和生活，自以为是私事小事。

　　千秋在一旁侍奉，见她如此，便开口问道：“娘娘，要不要请陛下前来，告知这样不妥？”

　　温太后摇了摇头，重新看起《太平经》，因为过于用力指尖都在发白，神情语气却是清清冷冷：“这时候驳了皇帝允许的事情，皇帝也会恼怒，大将军的事是皇帝硬生生忍下去的。千秋，叫管事內侍来，皇帝已经几日没见大将军了，保不定哪天按捺不住，偷偷出宫去，咱们就让皇帝顺顺当当出去一次，凡事逼得过急，必适得其反。”也不知道，弟弟挨了两顿教训，知道不知道收敛。

　　千秋看着风韵依然的皇太后，这般清冷态度，倒有几分温家二女公子的影子。千秋想起二女公子，要是她在，一定能劝住大公子，大公子对胞姐的话能听进去更多，那么，现在皇太后也不用这么烦恼了。

　　事后商恕想起，还是特意让陆昭仪到长信宫与温太后细说此事，表明他并非有意忽略宫中地位最高的女性。皇太后表示并不在意，她玉体一直“欠安”，后宫的事她也没心情过问。因为皇太后的玉体欠安，戴御医去诊脉了几次，都说皇太后心事太重，才会如此，后宫当想方设法令皇太后舒心才行。

　　商恕听了，对陆昭仪道：“这事只能拜托霓君姐姐你了，朕对女人的心事可是无可奈何。”

　　陆昭仪笑道：“陛下，如今臣妾担当不起陛下这般称呼。”皇帝和皇太后心里都怨气，如今宫中人人自危，生怕受到两位贵主迁怒，都不好过呢。

　　陆昭仪心里暗叹：不管是怎样的情爱，都会让人烦恼，惹出许多麻烦！她在后宫这些年，见识了不少因仰慕天子而不可求，或者早有心上人却被家里送入深宫而不可得，从此哀叹幽怨，甚至因此重病缠身，孤苦离世的女子不计其数，又见到皇帝与大将军这些年的迟疑不舍和纠缠难捱，如今和长信宫也生了间隙，更让她觉得，这等私情虽给人美好，但会令人如困于狭隘井底，天地都变得渺小。

　　陆昭仪对商恕说道：“陛下，您微服需要的衣物，臣妾都准备好了。”

　　听回报，今日下午，右丞相出府与左丞相有事相商，商恕左盼右盼终于等到时机，曹行又一早就被陆昭仪用他事派出宫，忙换了衣裳，带着余近冬和几名随从，从偏僻之处出宫，登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匆匆去了温府。

　　温太后早得了消息，独坐在长信宫生闷气，不仅特意前来探望的陆昭仪被拒召见，连一直在旁侍疾的沈美人都被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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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绪之虽被堂姐和父亲各教训一番，看着受了严重的外伤，但他到底是温氏宗家的嫡长子，宗亲听闻他不知何缘由挨了家法，纷纷前来探视，送来各种上等好药和珍贵补品，身边侍奉的人也不敢让他受到任何委屈，何况温奉之上虽然狠狠打了儿子一顿，却也不曾下令消减他日常用度。
　　因此虽说是在家养伤，却悠闲无比，这天正趴在床上跟侍女说笑，突然闻听宫中来人，只当是寻常宫人，不想跟着余近冬身后进来的，竟然是商恕。温绪之又惊又喜，忙跳下床，匆匆令屋内的侍女都退下，拉着商恕的双手，急问道：“如何来的？带了多少人？”又向余近冬道，“曹公公定然不知，你也敢跟着皇上任性。”
　　商恕笑道：“我逼着他来的，放心吧，宫里都安排好了，我也不敢多留，见表兄无事，我才能安心。”他扶着温绪之重新卧在床上，嗔怪道：“还带着伤呢，怎么这般急躁。”急忙想检查他的伤势恢复如何。
　　温绪之阻拦，笑道：“见表弟，心中大悦，哪能顾得其他。皮外伤而已，不碍事的。”他拉着商恕的双手，问起他这些时日宫中的生活，听闻他和堂姐并无冲突，总算松了一口气。
　　商恕斜靠在床上，与温绪之说笑，见他面色红润，也安心许多。余近冬守在外面不许人打扰，任由他们表兄弟在里面腻歪。
　　商恕笑道：“现在表哥可没办法灌骠骑将军的酒了。”
　　温绪之冷笑：“无妨，待表兄伤愈，再另设宴，宴请这位讨逆得胜的傅将军一番。”他见商恕面露担忧，安慰道：“放心，表哥心中有数。”他不欲商恕再为此事纠结，说道，“烦劳你屈尊为我取样物件，就在小书房里，美人榻边上的红木柜中，你打开就能看到。”

　　温绪之口中的小书房与卧室只用镂空隔板相隔，以一月形门相通，商恕依言打开红木柜子，却见柜中摆放着一精致的红色羊角灯，上面用金粉书写着蝇头小楷，商恕拿在手中细看，乃是一篇《佛说阿弥陀经》，他又惊又喜，忙捧着羊角灯回到卧室，笑问道：“这羊角灯是何意？”
　　温绪之趴在床上，支着头笑道：“原是想在那日接你回宫时一同送到宫中，不想节外生枝，未能成行。为做这羊角灯，为兄得空便去城外匠人家，虚心讨教，也不知糟蹋了多少支羊角才得这一件，莫要嫌粗糙，表弟留着顽吧，反正宫中不缺好物。”
　　商恕这才知道，温绪之前段时日总带着随从出城，原来是城外工匠家学习如何制作羊角灯。他笑道：“哪里粗糙，明明好得很，我才舍不得用，要好好收起来。”他又问道，“这经文是表哥写的？表哥何时看起了佛经？”
　　温绪之笑道：“表弟忘了，自幼我在佛堂陪了你多少次。”
　　商恕捧着羊角灯，坐到床边圆凳上，笑道：“那时候你总是不老实，没少耽误我做功课。”
　　回忆起昔日往事，两人不由相视一笑。在温绪之灿烂如阳光的笑容前，商恕心中那个主意再次冒了出来，表姐因为温家子嗣与表哥起了争执，他不能够再耽误表哥，而他，也要为皇家的延续尽一份力，或者，造一次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