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Dew_

6、第五回

　　三人中，竟是谁也没有发觉他是何时出现、又是如何灭去凶尸的。月光凄白，流淌在巷内的石板上，却在他身侧凝滞不前。他兀自立在阴影之中，一袭黑衣几乎溶入夜色。
　　妖邪已被除去，顾梦之的神情却没有松懈一分，骤雨则霍然变了脸色。景舟不明所以，但那人似乎却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的目光慢慢地从三人面上扫过，最后停在顾梦之身上，笑容愈深：“梦之……？果真岁月催人，我离开宗门时，你才那么一点点大，如今竟也是翩翩少年了。”
　　原来是旧识。
　　顾梦之却并无喜色：“让那些东西退下。”
　　在月色不敢欺近之处，是他身后大得异常的影子。无数此起彼伏的灰影在其中涌动，仿佛沸腾的波浪，如有生命一般。景舟仔细看去，才发觉那原是一片片人形汇成的——它们扭结在一处，塞在那人身后的阴影里，仿佛蠕动的群蛇。
　　闻言，那人挑了挑眉，向后一挥手。指令已下，鬼影却并未散开，反而跃跃欲试地往前伸轻去，不断逼近顾梦之的方向，只是像忌讳着什么一般，仍不敢冲离他身侧。
　　“啧。”那人轻哼一声，随即咬破指尖，向身后甩了甩手上的血滴。见状，鬼影们立即疯狂地挣动起来，血刚落在阴影中，便如水入沙，眨眼间消散无迹，仿佛被群鬼分食殆尽。躁动的鬼影这才堪堪平静，往中间收拢，逐渐恢复成正常人影大小。
　　这情景不可谓不奇诡，换了平常百姓来看，必要骇得六神无主。但这人却仿若毫无自知之明，眼神一转，瞥到了顾梦之的伤口，立即拧起眉，走上前来：“你流血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看看——”
　　“滚开！”
　　不待他靠近一步，骤雨已抢身拦在顾梦之身前。景舟讶然地向他看去，只见他捡起了那把桃木剑，毫不客气地劈向了那人：“你怎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滚！滚！”
　　一剑劈空，只碰到了那人的袖边。骤雨提剑又要再刺，却被那人徒手抓住了剑刃。在他手指所及之处，桃木的剑刃上，竟渐渐泛出了焦黑的痕迹——桃木又称“鬼怵木”，能制御百鬼，压服邪气，劈砍凶尸时尚无印痕，却在这人的碰触下迅速腐朽，几息后竟便裂为了几截。
　　“小孩子。”他抬手将断木抛开，看向骤雨，眼中竟有一丝玩味：“怎么，我是杀过你爹，还是杀了你娘？”
　　“你竟还敢提起！”骤雨死死咬着牙，从牙缝中迸出吼声，“你当年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黑衣人笑了：“我记性不好，可着实记不下这么多。”
　　“你！”骤雨暴喝道，眼眶已近血红，“我——”
　　“骤雨。”
　　顾梦之将手搭在他肩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将他揽到自己身后。他勉力支起身，向那黑衣人微一点头：“多谢。”
　　“和师兄客气什么。”那人竟也就不再追究，只凝视着他，“今日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鬼门被人撬开了，这才让你受了伤。是我看守不力，该向你道不是。”
　　师兄？！
　　景舟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再度看向那人。
　　他微低着头，神情被阴影所掩，面色颇为苍白，几无血色，便是似景舟这般毫无道基之人，也能隐约感到他身上的森然鬼气。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他与顾梦之二人，气质天差地别，一如谪仙一如厉鬼，连衣着都是截然相反的黑白两色。听先前的对话，景舟本已猜到这人大约和顾梦之有些故旧，却没想到竟是师兄弟这般亲密的关系。
　　也就是说，这人也是他的……师兄。
　　对顾梦之说话时，他语气亲昵，难掩怀念之色。能出手相助灭杀凶尸，想来也并非心怀歹意。但骤雨过激的态度也已说明了，这人与宗门间必然存在一段惨烈过往。至于那是什么……
　　“你怎还有脸自称师兄！”那人话音刚落，骤雨已暴跳如雷，当下急火攻心，浑身发颤，”师祖早已将你逐出师门，在天地先人前誓要让你血偿当日之祸，如今你与素宗已没有半点干系！你岂敢——”
　　刹那间，景舟看见那人的眼神骤然一冷。
　　骤雨吼到一半便再发不出声音，双眼睁大，突然跪倒在地上，双手扼着自己的脖颈，从喉间挤出痛苦的气声。景舟大惊，立刻上前想查看他的情况，身前却似有道无形屏障拦着，一步都前进不得。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骤雨不断翻滚挣扎，很快便喘不上气，瞳孔涣散，指尖轻轻抽搐起来。
　　身侧的人却忽然动了。那道法障似乎对顾梦之毫无效力，他挡在骤雨身前，并指打在黑衣人腕上：“够了。”
　　那人不动，只微微侧过眼，与顾梦之四目相对。半晌，他才先偏过头去，轻轻笑了一声。
　　景舟这才发现，那人藏在袖中的手原来正极不自然地弯折着，其形恰如扼着某物一般。顾梦之一击之后，他才缓缓松手，接着又做了一个劈击的手势——脸色几近青紫的骤雨终于也随之将手松开，还不待他咳呛几声，便又往自己颈后重重一劈，一头栽到了地上。
　　景舟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人。
　　他曾听过一些邪法，大多是巫蛊降僮之类的民间把戏，此刻亲眼所见的阴毒之术却是从前闻所未闻的——这人甚至无需咒法符箓，不过只虚虚一握拳，便能轻易取人性命。
　　他的神情未能逃过黑衣人的眼睛。他瞥了景舟一眼，面上无波无澜，只看向了顾梦之：“弟子多嘴，自应管教，既然师弟不动，我也就只能越庖代徂了。”
　　顾梦之并不应答。他半跪下来，俯身去探骤雨的鼻息，确认没有大碍后，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师姐教出的弟子罢？果然同她一般嘴碎。”顾梦之不应，这人似也不在意，又望向景舟，“这男孩又是谁？和你们在一起，又不着本宗衣物，是新收的弟子？……是了，宗门中人难得离开生洲，这回定是为了新门生而来——”
　　他忽然顿住了。少顷，才缓缓道：“且慢……这该不是四师弟罢？”
　　一言至此，他才终于正眼望向了景舟。四目相对间，那人一直笑着，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如覆有一层薄薄冰壳，让人不自禁萌生退意。他的目光在景舟面上顿了顿，叹道：“算算年月，应是错不了了……师弟相貌清隽，有仙人相，师父果然不曾算错。”
　　“……”
　　方才还凶戾暴躁，一言不合就下杀手，这会倒真像位殷勤温柔的兄长了。景舟不知如何应对，只点了点头，算是谢过。
　　那人便朝他笑笑，朝他挥了挥手。周身的禁制霎时消弭，他连忙上前将骤雨扶起，放置到墙边。那人看着他的动作，亦不阻止。
　　“好多年了，”他轻声说，“连四师弟都这么大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顾梦之却抬起一只手，缓声道：“若无紧要之事，我们便要先行回宗了。”
　　他抬头看着那人，神色与平素无异，不见一分漠然或敌意，甚至仍称得上温和。那人却似乎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问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你知道我的事？”
　　“问心师兄么，”顾梦之道，“我虽刚醒不久，也不至于对过往一无所知。上边只有一位师姐，我却排行第三，自然向师姐问过此事。”
　　眼角余光里，景舟瞥见那人袖里的手微微一颤。
　　问心——如果是和顾梦之一样随师姓的话，这人就叫做“顾问心”。他自然是不知道这名字背后的含义的，有心希望这两人多谈会，好知晓更多前尘往事。但两人看上去显然都没有要追忆往事的念头。骤雨视这人如仇敌，似乎恨不得生啖其血肉，但顾问心低垂的眼帘，微颤的手，却无不昭示着其中必有隐情。
　　他也曾是个修仙者么？为什么离开宗门，为什么被道童仇视，为什么又变成了这副样子？
　　素宗……还有多少这样错杂的往事呢？
　　“她是怎么说我的？”顾问心轻声问。
　　“师姐不愿多言，只略略提了一二句。”顾梦之道。
　　“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不曾。”
　　“真的没有？”
　　“是。”顾梦之缓缓道，“不过我想……宗门对你的期许，早在赐名的时候就告诉你了吧。”

　　刹那间，月夜静谧如死。顾问心眼里有光一颤，随即猛地湮灭了。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顾梦之。随着他的情绪起伏，身后本已消隐的鬼影又蓦地展开了几分，再度蠢蠢欲动。顾问心咬着牙，冷声问：“你说什么？”
　　顾梦之不闪不避，只将手并握在一处，双眼望向他。
　　“你知道的。”他说。
　　在他对面，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此刻血色尽退，惨白如鬼。景舟几乎以为顾问心要暴起伤人，做好了护在顾梦之身前的准备——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抽了抽眉。
　　“不愧是师弟。”须臾，他笑了。
　　这句话的语气已一如往常。但景舟却觉得——不知为何，他就是这样觉得——这话里分明藏了一分又一分的苦涩怀念。
　　顾梦之沉默地注视着他。从这两人无言的对峙中，得不出有关过去的一丝踪迹。
　　“罢了，”稍顿，顾问心叹了口气。他走到景舟面前，从袖中抛出一物：“和小师弟见面，这还是第一次，总不能就这么走了——这玩意儿就权当是见面礼罢。”
　　见他似乎没有恶意，景舟便上前接住了。那是一粒小小的金钮，色泽温润，看不出什么异样。
　　景舟看了两眼，还未瞧出什么神异之处，便又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么，就此别过。”
　　顾梦之微一点头。顾问心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头对他道：“师弟自幼便身寒体弱，师父多年来用尽丹丸异方，看来也无甚改善。若非情急，还是少用法术为好。”
　　景舟一怔，看向顾梦之。顾梦之看上去并不意外：“我知。”
　　“只是，比起我而言……”他望向顾问心，神情淡淡，“黄泉鬼道，终究不是正途。以血饲鬼，更是必不得善终。望师兄三思。”
　　顾问心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在原地立了半晌，才道：”多谢。”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顾梦之向他颔首，他亦微一点头，转身走往巷口。晃动的鬼影紧跟在后，形状狰狞，摇曳在他衣摆下。
　　而正是自衣摆开始——顾问心的身体竟慢慢崩解碎裂，化为点点飞尘。不及那道高瘦的影子走出巷口，人形已轰然散去，惟留一撮乌沉黑灰，被夜风吹得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