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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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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仍是青衫红袖,莺歌软语,浓妆淡抹的官家小姐提着纸灯,从桥头走向桥尾,沿路带起流转香风。桥下却是阴曹地府,骨节嶙峋的雪白手掌向虚空中狠命抓挠,一次一次落入水中,又再度从水中抽节而出。景舟骇然望着这一幕,一时手心发冷。而顾梦之只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边,手上还捧着碗米团。
“……不用管么?”半晌,景舟问。
“别急。”顾梦之只是笑,“正主还没出来呢。”
那水下的撕扯已愈发激烈。终于,一只骨手猛地攀住了桥墩,紧紧扣住了木身上的长钉。埋在水下的下半身随之弓起,湿淋淋地被提出水面,竟是一具还未烂全的腐尸。那发黄的头骨刚露出水面,忽然大张开嘴,下颔与上颚间足有半尺宽——随即猛地向下,一口咬掉了身侧的一截手臂!
这一口如同引火之索,方才还齐心攀援的恶灵们立即厮杀成一团。骨与骨相噬,烂肉一片片飞溅掉落,立即落入水下眼红已久的凶鬼们大张的口中。不过瞬息工夫,群魔间便分出了胜负。随着最后一片活尸被嚼碎吞下,漆黑水面忽然猛地一荡,一具人形从水中缓缓站起,扭头望向桥上。
它已与先前烂布偶一样的腐尸大不一样了:夜里看不甚清,但依稀可见那物的庞大身形,被大团黑雾完全罩于其中。即使隔着数十丈,冲天的腐腥恶臭依然直捣鼻端,隐隐泛着血的咸涩。
“你……一直闻得到?”景舟问顾梦之。
顾梦之点点头。
“竟然还吃得下东西?”景舟睁大了眼睛。
“……”顾梦之瞥他一眼,“你好烦。”
那庞然巨物正一步步涉水而来,每走一步,便是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而放眼四周的熙攘人群,仍是喜乐喧闹,无动于衷——幼童坐在父亲肩上,正欢快地甩着拨浪鼓;戴着幂篱的少女正将面纱掀起一角,轻嗅街边的杏红胭脂……那悄无声息的鬼噬,渐渐行近的凶尸,浓腥的血味,竟似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一般。分明近在咫尺,却无一人觉察。
顾梦之面上毫无波澜,骤雨亦负手不动。景舟看一眼那行将上岸的凶尸,再看一眼身边这人,迟疑道:“我们……”
我们不用出手?
未出口的话堵在喉间。那凶尸已踏上岸边,眼看就将扑向一名书生模样的人,顾梦之忽然上前一步,翻手便将那碗米团泼了出去!
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只是手腕一转,那玉白软团却如弹丸般迅疾凌厉,直直向凶尸射去,掠出雪片般的残影。这一下正中凶尸眉心,生生灼出了一枚窟窿。凶尸抬手摸向眉间,立即怒吼出声。
景舟亦是一惊:“这么厉害?”
“熟糯米是驱鬼的,”骤雨抢着答道,不忘补上一句——“这都不知道?”
景舟懒得同他置气。手忽然被人捉住了,顾梦之牵着他俩,回身往巷中避去。那凶尸显然恨上了他,见他要溜,立刻大步追上。而他身躯硕大,上岸后行动较水中迟缓,挤在人群中,甚是举步维艰。
“呀!谁挤我!”远远便能听到有少妇轻喝,随即又有人跟着“哎哟”了两声,但他们回身怒骂时,却是谁也不承认挤了过来。
“你买米团是为驱鬼吗?”景舟问顾梦之。他本以为这人赶花会是想着要凑热闹,围观“三大炮”也是没见过世面……如今看来,竟是为民除害,深谋远虑?
“当然不是。”顾梦之快步走进深巷,“我早就想尝尝那个了。”
景舟决定,以后再也不要高估他了。
夜空忽然蓬出大片烟火,天花无数月中开。丝缕般的金瓣层层绽开,堕地便如惊星彩散。徘徊巷中的游人均呼啦一下散去了河边空地,仰首望着月下的火树银花。
璀璨灼耀,人间升平。
而那凶尸仍在一步步逼近,眼看便要走进巷口。顾梦之不进反退,反手抽出骤雨背剑。那是柄极朴素的桃木剑,粗雕着飞龙流云,剑尖无锋,恐怕连只鸡都杀不死。景舟难免心下怀疑,接着便听顾梦之道:“坏了。”
“好像有点麻烦。”他补充道。
走近了方才看清,那庞大的人形竟是一簇簇白骨堆垒而成,空洞眼眶中烧着两团青幽鬼火,乍看去颇为瘆人。方才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迎面对上便怂了,景舟简直对他无话可说,暗暗曲指成拳,心道不成便赤手搏之。顾梦之又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低咳了一声,解释道:“这可是厉害角色,是由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水鬼相噬而成的,若是个人,早成水行仙了……”
他在袖子里摸索片刻,向那凶尸抛出三张符箓。黄纸上用朱笔画着曲曲缠缠的一团,符胆符脚均是一团乱麻。景舟只当这是如何厉害的法宝,眼前一亮——而这三张丹书不过只延缓了走尸片刻,它便颤巍巍地抬起手,轻松将其揭开了。
景舟:“……”
他一偏头,正好撞见骤雨的眼神。两名少年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几分无奈,头一次心照不宣地会意了。
顾梦之……完全不靠谱啊!
“好罢,”顾梦之转头向他道,“手拿来。”
“啊?”景舟不明所以。
“来点血,童子血也是辟邪的……等等,你还是童子罢?”顾梦之一挑眉。
“……当然!”
“那就好。”顾梦之干脆利落地掏出把薄刀,抓着他的指尖轻轻一划。景舟尚未回过神来,血已被涂在了木剑尖上。顾梦之手一抚将其抹匀,他便盯着那人的脸,问:“你不是了?”
“我怕疼。”顾梦之如实答道。
“……”只留骤雨手无寸铁地盯着那已不足二丈远的凶尸,对这对毫无危机感的师兄弟绝望了。
而说来奇异,血匀在剑尖,不过瞬息便渗入木中,只余些微绯红。烟火嗡鸣声同凶尸咆哮混在一处,听不分明,唯有青石板上的震颤警示他们它业已逼近。顾梦之反手握住剑柄,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衣袂蹁跹,身形已骤然跃起,如流风回雪——只一刹,他已闪到凶尸后方,桃木剑高劈而下,直直贯穿那骨架胸肩。
焦黑的巨手被生生斩下,滚落在少年们脚边,即刻化为一蓬黑烟。自身受到重创,凶尸被激出了血性,暴喝一声后便要去咬他。在它城墙般厚重的身躯下,顾梦之细瘦如一只飘摇白鹤,在滚滚黑炎间轻盈闪躲。掠过他们身侧时,尚有闲心嘱咐:“站远些!”
而他身后紧跟着便是凶尸大力拍来的一掌。顾梦之侧身避过,借力敲向凶尸腰椎处。一抓落空,它则更是狂怒。焦躁吼过三声,只听“喀拉”脆响,那物竟是从胸上拆下一节肋骨,咬着吞了下去。
顾梦之剑势一收,轻“咦”了一声。凶尸吞下自身之骨,周身死气立即暴涨,转圜间亦不再似先前笨拙。一人一尸在月下周旋,彼此僵持不下,足足又过了三刻。顾梦之的身法虽仍极快,景舟却看出他面色苍白,似是力有不支了。
初见时只觉这人身形颀长,近身了才能觉出他其实有几分瘦弱。这一日来,顾梦之一遇闲暇便要撑着额休息,眉目间常有困倦之色,与这不知疲不知疼的凶尸如此激斗下去,必定是要落于下风的。景舟一步向前,手中抓着先前用于放血的那把短刀,便要上前助他。顾梦之却立时喝止了他:“别动!”
“师叔!”骤雨喊道。
他不过分心了一瞬,便让凶尸钻了空子,横腿扫来,直捣他腰间。顾梦之退避不及,生生受了这一下,眉间倏地一蹙。他踉跄地扶着墙起身,一阵气血翻涌。
这般凶戾的走尸,即使是颇有修行的道人对上,一不留神便要落下伤。若是真放它在人间流窜,今夜的灯市该是怎样的血涂遍地?巷外焰火方歇,月渐东沉,隐于柳后。游人早已散去,商贩们亦撤摊归家,坊市重归寂静。没有人知道,这一方窄巷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为了他们能毫发无伤地回家安睡,有人付出了什么。
这便是修士。这便是仙门。
景舟心里一热,先前因身世而对修仙生发的诸般猜忌敌意均被尽数涤荡。骤雨握拳站在一边,亦是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边战局:“怎会如此……”
“往年不会这样么?”景舟问他。
年年都有上元夜,难道每年都会有这样的妖魔在夜里出没?但往年却从未听过有人伤亡的消息。生死之际,两人均暂时摈弃先前种种,骤雨答道:“若岁岁都如此,百姓还怎么活?只是往常都是些小鬼,天师道那帮人便能应付,今日这只……莫不是鬼门开了……”
他的话音方落,那厢顾梦之已近力竭,为凶尸骨钩所刺,臂上涟涟渗出血来。那凶尸回身一击,又被一连撞到了石墙上。景舟再顾不得他的警示,抢身奔去,护在他身前。顾梦之咳了数下,才哑声道:“回去!”
“才不!”景舟怒道,“你若死在这,我们又能去哪里?要死便一起死罢了!”
“你……”顾梦之掩着口,血从他指缝间蜿蜒而下。他面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竟微微笑了:“真是……”
“别怕,”他定了定神,温声道,“什么事都不会有。”
不待景舟明白他是何意,身后已是阴风阵阵。骤雨扑身上前,堪堪拦下凶尸一击,随即又被其扫到一旁去。凶尸除去障碍,反身向他们走来,景舟握紧了手中小刀,只待跃起一击。但半晌过后,那凶尸竟停在了原地,再没有向前一步。
顾梦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两人一同站起,只见凶尸直直杵在原地,四肢被自身黑炎点着,火焰所到之处化作黑灰飞散。一只苍白的手从它腹中伸出,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凶尸后有人。
那人的手在它腹中搅了搅,随即蓦地收回。凶尸庞大的躯体骤然一僵,随即塌陷下去,垮成了一抔烟尘。
有名男子正站在那一地死灰上,望着三人,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