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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回 ...

  •   四海之中藏有三座仙岛,曰昆仑、方丈、蓬丘,为天地之根纽,为三天司命所治之处,为天帝总领九天之维;间或有瀛、玄、长、流、元、生、祖、炎、风鳞与聚窟十洲,零落于距地万里外,均为神芝仙草遍地、玉液玄石潜藏的天生福地,自上古时起,便是仙家玄门的长居之所。
      顾梦之口中的宗门“素宗”,便是这千百玄门中的一派。其所在的生洲,书载是钟灵毓秀、地无寒暑的长春之地,因此芝草常生,泉甘如饴。虽不如他地那般富有天材地宝,确是最适合初学道者筑基之处。
      尽管听了甚多引人遐想的宗门传说……但那日离开学塾后,景舟便再未见过什么神异之事。相反,素宗一行人的行事风格可算务实得很,与想象中不沾五谷的仙人们大相径庭。
      顾梦之领走他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带他去吃了顿饭,美名其曰:“斩尘缘”。
      他们去的是城中最负盛名的“天物楼”。景舟自幼生长在此,却从未得幸进入。只因来往其中的食客无不得是能一掷千金的贵人,药膳酒肉尚且不提,酥点糕丸一类已是靡足穷奢,传说中一盒糕点便抵得上普通人家数年家用。顾梦之却似全然不在意花销,只让随侍道童去将名品佳肴尽数点来。最后账上所计数额颇为惊人,他却淡定得很,只将一方玉质小盒推向店家——而那店家竟也感激涕零地接了,退下时口中尚还在千恩万谢。
      “里边是什么?”景舟问。
      “长生丹。”顾梦之随口说。见景舟面露惊诧,才笑着补道:“只是常人这么叫它罢了。若一粒丹药便能得致长生,还要修行做什么?”
      菜肴上齐罗列在桌后,景舟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性。即使是外行如他,也知道修士笃信“食气者智慧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讲求不食“五荤三厌”。这些人却不像传说中那样只食芝、菊等清香药物,而是荤素不忌,桌上鱼肉牲禽一应俱全。每道菜品俱是别致细巧,摆作各类生动姿态,景舟将那象牙箸子举了半晌,竟是无从下筷。
      “怎么,饭菜不合口?”顾梦之倒是从容得很,举杯落箸间与凡尘间见味心喜的饕餮客毫无二致,对什么菜都赞不绝口……仿佛饿了三年似的。
      “生洲是在闹饥荒么?”景舟忍不住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顾梦之头也不抬,径直夹走了他面前那片水晶桂花糕:“待你进了宗门,首要课业便是辟谷服气,有片菜叶子便算美味了。那时就算你哭着求我,也只能在梦里想想啦。”
      “……”
      景舟业已发现,这人在塾师面前是一个样,对着他却俨然换了副面皮。学塾之中,他言谈风雅,多用古辞,而一旦没了外人,便再无那么多讲究,言语间尽是拘不住的“真性情”,常常将他逼到没话说的境地。
      景舟一日之内数次无言以对,气不顺,干脆伸手夹了片白玉豆腐塞进嘴里。
      好像……味道还成。
      他慢半拍地进入了状态,当下便和青衣道童们陷入了抢食之争。都是不及舞象之年的少年,正在最争强好胜的关头,心火一动,一顿午宴便成了演武。其中昨日那名叫“骤雨”的道童与他斗得最为激烈,两人对着同一块肉争执数刻未果,谁也不愿让着谁。僵持半晌,那人忽然并指一划,一道锐利气流弹射而过,准确地打偏了他的筷子。
      “……喂!”景舟眼睁睁地看着最后那片肉落入骤雨碗里,一时说不出话:“这是舞弊!”
      “哈哈,”他猛一扭头,便见顾梦之笑得往下一倒,倚在了身后的美人靠上:“各凭本事而已,有什么好奇怪?”
      他完全没了仙风道骨的样子,倒像只吃饱喝足后懒懒卧着的狐狸,看着小辈们的打闹作消遣。景舟自知说不过他,瞪他一眼便算作罢。
      “公子莫与骤雨计较。”忽然有人夹了片肉补到他碗里,转头看去,原来是身边的另一位道童:“我们在山里少有这样的消遣,一时忘形了些,请别在意。”
      与锋芒外露的骤雨不同,这少年显然成熟得多,眉目温和,唇边一直噙着笑,即使还未长成,已颇有了些君子如玉的风度。景舟顿了顿,道了声“多谢”,算是接受了这次示好。
      “飘风!”骤雨闻言看向那少年,像是嫌他解释得多余了。
      景舟冷冷看向他。有了飘风对照,骤雨便显得愈来愈不顺眼,仿佛这人全身无一处是对的,连名字都这么别扭——骤雨和飘风,谁家是这么取名字的?
      “别急,回去把《道德经》抄上十遍,自然就知道他们名字的来由了。”顾梦之笑道,“快多吃些,日后餐风饮露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人好似真有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无论自己在想什么,总能被一语道破。景舟被说穿了心事,只得继续埋头于眼前的食物。传说中的狐狸精有没有猜心的本领?他不记得了。
      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上元夜,王畿内外的百姓已早早涌入京都,满城树梢均系起绳结彩灯,只待月上开市便能万灯如昼。从天物楼的窗扉向下看去,河畔的人流摊点已初具架势,正是刚裁过春衣的时节,鹅黄水绿的衣衫如另一条涓涓彩河,流淌在皇城街巷中。
      “今夜过后再回宗。”向下望了半晌后,顾梦之对众人道。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舞狮的队伍伴着锣鼓唢呐声劈开人流,向花灯最盛处跃去。分为两半的人潮再度拢起,景舟一眼便挑出了顾梦之,却是好容易才回到他身边。那人手上端着碗浮元子,正凑在铺子前端详一盏核桃木的八角宫灯。随身的五名道童如今只剩下骤雨一人,他却浑然不在意一般,见了他,便笑盈盈地将汤碗递过来:“吃么?”
      景舟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才问,“其他人呢?”
      “玩去了罢。”顾梦之浑不在意,仍是兴致勃勃地看着那灯,“你说,这谜底是什么?”
      木雕的龙头下缀着串流苏,其下掩映着七个大字:“高台对映月分明”。景舟想也不想,便道:“昙。”
      “原来如此。”顾梦之恍然大悟,将谜底与店家说了,换来一支金鱼糖人。糖面色如流金,鱼眼滚圆,煞是生动可爱。他稀奇地看了半晌,才递给景舟:“来。”
      “……不用。”景舟又递回给他。顾梦之接过,眉眼立即笑弯了。
      景舟叹了口气,看向他。
      这人模样看着不及弱冠,道童们却均唤他作“师叔”。知君仙骨无寒暑,景舟亦知修道之人无谓年月,这人实际年龄恐怕不知几何,但从心性上看,怕是比他还小上几岁罢?
      不知他是否平日都被拘在深山里,难得出门一遭。能和先生旁征博引谈经论卷的人,却对平素再常见不过的物件稀罕得紧。连给幼童玩的纸笛风车,他都似从未见过一般,能爱不释手地看上半天,再一一买回来。景舟跟着他一路闲逛,双手渐渐提满了各色小物件。集市里的东西做工大多粗糙,他开始还有心劝阻,此时已不想说话了,只由着他去。
      到了爿买“三大炮”的摊点,顾梦之便彻底迈不动步子了。这是种由西南上京的甜点,有一青年赤着胳膊站在铜盘前,往案下的熟糯米中一抓,便捏出数个米团来,往空中一抛,其高足有十数丈。他看也不看一眼,手一晃便将其尽数接住,将其木板。白生生的米团在板上一跳而过,重重击入盛满豆粉的簸箕内,发出“嘭、嘭、嘭”的三声骤响,如炮声一般。围观众人立即高声喝彩,顾梦之亦将手都拍红了。他在袖中摸索片刻,忽然回头问:“你们还有钱没有?”
      骤雨摇头。景舟知他是在先前那些小玩意上将钱财散尽了,叹了口气,将几枚铜铢放到他手上。顾梦之立即拿去换了碗,蘸着红糖水咬了一口。
      看他意犹未尽的样子,显然是还想再看上一场。景舟无奈:“我们……就是来逛花会的?”
      顾梦之并不搭理他,只盯着那又摆开架势的青年,双眼发亮。倒是骤雨睨了他一眼,哼道:“天真。”
      “……”景舟挑了挑眉。
      “别气。”顾梦之没有回头,却在他肩上拍了拍,及时止住一场纷争,“往后看——看到身后的桥了吗?”
      上元节“走百病”乃是常例,女眷们盛装从九曲桥上行过,为的是消灾祈福,散尽病厄。景舟回头一望,只见满目妍丽衣袂,并无什么异状:“怎么?”
      “灾祸不会凭空消失,若是从人身上祛下,该所向何处?”顾梦之笑了一声,“万千盎然生灵,于夜里聚在河边禳祸祛厄,这些祸与厄……会变成什么?”
      景舟一惊,再度向水边看去。夜里河水如同墨池,月光粼粼,隐没其间。每隔不远便有三五人坐于水边,谈笑风生,好不惬意。他仍未看出不对,想回过头去,双眼却被人捂住了。
      顾梦之微凉的手指正抚在他眼皮上。景舟僵住不动,只觉那双手轻轻在他眼上划过三道,又在眉心点了点。顾梦之垂下头,在他耳畔低语:“现在再看。”
      他蓦然睁开双眼。

      明明无风,河上却有波浪呼啸翻涌。墨黑水中——正有无数苍白手臂,一只扯着另一只,争先恐后地向上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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