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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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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舟走上石阶,才发现今日的学塾过于静了。
这间塾堂坐落在坊巷深处,青瓦白墙,槐影深深,远看着清静弗喧,走近了方知表里不一。大半个平安坊的学童都在此地开蒙,平日行课时,道上总少不了结伴嬉闹的各家幼子,一手一个泥叫叫,哨声能将一路的鸟儿都掀得飞了去;未进得门中,便有琅琅书声灌入耳中,间或伴有先生的喝骂与咳嗽声,熙熙扰扰,倒也是一派生气。
而今走在路上,却是一名同窗的身影都不见。澄明晓光间,院门半掩着,鸟语悄悄,人声则不漏分毫。
总不会今日继续得休罢——景舟很快按下这念头,往里走去。一直到了中庭,才又听见西厢传来塾师那熟悉的破锣嗓:“……不是我说,您是真有眼光!”
看来先生是在的,但这是在会客?他还未见过学塾里来过什么值得屏退学子的贵客。景舟停在门边,不知是否该进去。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瞬,门开了,塾里的婢女端着骨碟阖上门,满脸飞红,一转头便瞧见了他,登时一连小跑到他身边:“恭喜公子!”
平素学堂里教管极严,女侍从不主动同公子们搭话,尤其是待他这样不受欢迎的学生,更是往往连正眼都不会给他,这般情形还是头一遭。景舟向后一退,刚与她拉开些距离,却又听身后有另一婢女跑了过来,将他包抄其中。这姑娘满面飞红,一见面便低着声音冲他道:“我没骗你罢?”
什么跟什么……骗谁?
景舟一愣,才意识到她是在和先前那位使女说话。两位姑娘立即凑成一团,手挽着手,眼里都是荡漾的水光:“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他还在和先生谈着呢,先生谈什么他都知道,不,学问比先生还厉害些!”
景舟刚欲侧身避开,便又听其中一位絮絮道:“长得还跟神仙似的……”
这句甫一入耳,他便不自觉地想到昨日街市上那人,心中一跳。昨夜若不是不得不在歧道分开,白琅怕是还能为了那人拉着他再叨叨一整夜。自从见了那修仙者,这人便被勾得五迷三道,一副红鸾星动的模样。当得起这般称谓的人,他平生也就碰上过那一个,总不至于今日又能撞上。
他站在院中,环视了一周。檐角砖瓦已掉了漆,东厢房的窗纸上留着个大洞,是上次哪位顽劣少爷用弹丸打的,至今也不见有人来修。满目凋敝的模样,实在不像什么会有天仙驾临的福地。景舟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从箧中抽出卷韵书,刚看了两字,门却又开了。
昨日才打过照面的一名少年正立在门前,依然是青衣背剑,飒爽利落。他向景舟略一点头,沉声道:“师叔说,既然来了,就请进罢。”
景舟:“……”
真是想谁谁到。昨日的尴尬尚犹可见,知道屋里等着的是谁后,他就一点也不想进门了。
那少年见他驻足不前,皱起眉,身后背着的重剑在清晨的薄光下格外招眼:“为何不动?”
景舟本没有逆反的心,此时却被这隐隐的胁迫感激起了些许不忿,干脆杵在原地,亦抱手看着他。
“你?!”道童显然看出了他的不配合,登时站直了。两人对视半晌,均不准备让步。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对面那人不知礼数,是无端取闹。
“哎,还是个刺头孩子。”正在此时,一道熟悉得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室内传来,总算打破了两人间的剑拔弩张,“骤雨,好好地请他进来。”
……还真是昨天那个小心眼。
名唤骤雨的少年听了这声吩咐,身形立即一僵,半晌才忍气吞声道:“景公子,请。”
看他的神情,仍是一脸的不情愿。景舟瞥他一眼,还没挪动步子,就听见了屋内随即爆发的一声大吼:“还不给我过来!是要为师亲自去请吗?”
“……”这下也容不得他记仇了,景舟顿时体会到了身边骤雨的感受。他慢吞吞地挪到门前,俯身向内一叩首:“弟子知错。”
这般的事他没少经历,除白琅外,他和大多数同窗都处得甚为冷淡,被人寻衅是常事,因此总被先生呼喝着罚跪。但平素认个错事情便算结了,今日塾师却似乎有意在贵客面前抖抖师道威风,半晌也不发话。景舟不耐,略一抬眼,才发现不知何时竟有人已走到了他身前,正对他伸出了手:“这不就乖了嘛。”
他一抬头,便对上了那人春水般的眼睛。
昨日不过惊鸿一瞥,来不及细看,此时两人相隔不过寸许,方终于领会了昨日白琅的心情。那双眼清泓如深泉,蕴满说不出的风流多情,含笑看来时,莫名便让人心尖一悸。景舟下意识想退,却被他稳稳按下,略一挣,手又被握住了。
“是在下来得突兀了,怪不得阿景。”那人笑着回望塾师,牵着他向前落座,“先生莫气。”
方才还横眉瞪目的塾师立即点头道:“自然、自然。”景舟从未想过先生变脸如此迅速,一句话后便这般服帖了。看来比起见之忘俗的仙人,这人倒是更像摄魂夺魄的狐狸精。那人在他身旁坐下,丝毫不知自己已被少年同时扣上了“小心眼”和“狐狸精”两顶帽子。
他们三人坐在上首处,身后有两名难掩激动的婢女侍立,下位则依次坐着那人带来的少年们,均是脊背挺得笔直,石刻般端坐于席上。即使端坐仍不解剑,仿佛那三尺铁铗便是他们的性命之本。
他们边上坐的是白琅。其余同窗今日都未来上课,唯有他偏偏留了下来,约莫见到美色便走不动路了。景舟连连向他看去,白琅却浑似毫无察觉一般,一心只望着那修仙者,像是痴了——他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子还是个好色之徒?
“仙师见笑了,”一旁的塾师没注意他在分神,正一脸赧然地解释着,“这孩子平日虽然犟了些,也算事颇知礼节,从未做出今日这样失礼的事,还请仙师莫怪。”
“我知。”那人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微微笑道,“想来只是不想见到我罢。”
景舟:“……”
先生一怒,两缕细细的羊须胡都被吹得飘起:“他岂敢!还不向仙师问好?”
“……见过仙师。”景舟只得再次下拜。
“不必这么客气。”那人又扶了他一次,仍是笑盈盈的,“在下随家师姓顾,名为梦之。阿景平素唤我名字就好,在师父面前可就要改口叫师兄了。”
“那是自然。”塾师亦满脸堆笑,“景舟,还不谢谢你师兄?”
“什……什么?”景舟猛地抬起头,“——什么入门?”
话音未落,他便终于知道这一切违和是从何而起的了。侍女一来便说“恭喜”,塾师称顾梦之“有眼光”,还有进门时这人莫名的自来熟地称他“阿景”……景舟如梦初醒,扭头瞪向顾梦之,原来如此!
他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滑稽。先前这人不过只与他见过一面,第二日便提出要他做师弟,怎么看都是招摇撞骗的路数。而他还未点头应许,使女和先生便都俨然已将他当成了被仙门挑中的天之骄子……这算什么事!
“我不入。”他说。
不待顾梦之说话,塾师已大惊失色,抢着斥道:“仙师一行人不远千里来接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当今世道,凡人无不渴慕仙术,惟修仙者为尊。久居街巷的塾师生平从未见过顾梦之这等人物,自然是把他当活神仙供着,只怕学生忤逆他一分。景舟看得透彻,心里的不屑却更深了几分,没有应声。
“先生莫急,此事着实突然了些,阿景想来还在困惑中。”那小心眼狐狸精——不是,顾梦之——温言劝抚了塾师,又看向他:“我等奉师命从东海生洲而来,是为将我宗天命所归的四师弟接回宗门。师父十数年前便推演出了你的生辰八字,我们在此处比对良久,唯有你是与之符合的,定不会有错。”
仙门这些年声誉正隆,纵使景舟从未有意关注,也听闻过三岛十洲的显名。他以为这人至多就是来自哪个洞天福地,未曾想一出口便报出了世外仙境的名号,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如何证明?”
顾梦之笑了笑,报出了他的生辰八字。他说得不错,景舟却仍不肯信:“这也能从我姨母那轻易问出来,不能作数。而且——你说是你们的师父要收我为徒,他为何不来?”
“师父正在闭关,先前已命我等代劳。”顾梦之道。
这种事又如何证明?景舟皱着眉,愈发觉得这人心怀不轨,道:“不如这样。你既然是十洲来的,必然会些仙术。给我看看,我便信。”
“放肆!”塾师未想到他能这么咄咄逼人,大怒道,“向仙师赔罪!”
景舟抱手不语。他本意便是要刁难顾梦之,知道求道之人往往忌讳显山露水,他不信这人能在方寸室内现出怎样的把戏。当日他看顾梦之衣着气度,便知这是仙门中人。但各宗亦有各自的法门,修仙诸宗也不乏异类邪道,他怎能轻易取信于来路不明的生人。生死人肉白骨的仙术固然存在,修了邪法暴死的例子亦比比皆是。
而且……他本能地便不信这些“修道之人”。
但那人不过微微笑了笑,在气得撅胡子的塾师肩上轻轻一拍。动怒的老人便随即立刻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你想看什么?”顾梦之问,仍是心平气和的。
“你会什么?”他反问。
顾梦之略一低头,四下望了望。书案上摆着一碟待客用的瓜果小食,他稍顿片刻,从其中随意拣起了一枚朱果:“那就这个吧。”
一时满室屏息凝神,均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粒朱果。景舟亦冷眼看着——娘亲去世后的时日里,他在街上讨过两年生活,什么样的骗术戏法不曾见过。若这人将使的是寻常障眼法,只一眼便能轻易看穿。
但顾梦之好似能看透他的心思。他摇了摇头,轻轻笑了。
景舟蓦地睁大了双眼。
——一整个轮回都在他掌心里生发。
起初不过是一粒再普通不过的果实,眨眼间细芽便顶开果皮,以让人目眩的速度拔节生长,接着便迸出层层新叶,长成了细长枝条。众人还未看清那枝叶的形状,浅绿嫩苞便结在了枝头,圆圆地鼓胀着。不过片刻工夫,花瓣便猛地挣□□叶,娉婷吐蕊,最终在他指尖亭亭绽放。
即使毫无道基,景舟亦能猜到这看似朴素的法术并不容易。草木枯荣,本是奉时而生,却在此刻被全然颠倒。原本或需数月的光阴在他手心里不过短短一瞬,闭眼是果,睁眼便成了花。
而他甚至没用一句咒言,亦不曾捏过法诀。
塾师在一边惊呼出声。角落里的女侍们更是在果实变化那一刻便叫了起来,此刻正激动地两两相望,只差跪下来向仙人焚香祷祝。白琅亦无法保持原本端正的坐姿,前倾着身子盯着那枝花,眼里有火热亮光,灼灼生烫。
“给。”顾梦之将那朵花放在他手心,眉眼弯弯,“如何?”
“……”景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低声道:“就……那样。”
“你是只会评价这一句吗?”顾梦之笑了,“怎么,如今总该信了罢?”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和我回去么?”
景舟一愣,还未及反应,一旁的白琅却忽然抢身上前,跪在了他前面:“顾先生!”
“嗯?”——顾梦之和他都未料此变,一齐抬起头。只见素来沉稳的白琅面上已是红透了,双手抓着垫子,竟在微微颤抖,“我知我悟性不足,恐无缘得见仙宗,但,我定会尽我所能,勤勉修行!先生若能、若能……”
他似是极羞赧一般,说不下去了。
而言尽于此,在场众人已都明白了他是什么心思——这是在求道。白琅,远比景舟更想随这些人走上修仙之道。
室内一时静了。景舟望着他的侧面,忽然发觉这位好友变得陌生了起来,心中霎时有些不是滋味。
“请起。”最终,是顾梦之打破了沉默。他伸手扶住白琅,使少年终于有勇气望向他,“勿要妄自菲薄,你怎会悟性不足。事实上,你天资极优,堪称我平生所见之最。”
白琅望着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若你能始终保持求道本心,上下求索,假以时日,必能长生久视。”顾梦之注视着他,缓缓道:“只是师命难违,家师既然只吩咐带阿景一人回宗,我便不可再生枝节……请恕在下难以成全。”
白琅怔住了,似是没反应过来他的转折。许久,才慢慢垂下了头。
“以你天资,定会有其他宗门慧眼识英才。”顾梦之手指微曲,轻轻抚过他的额发,“终有一日,你我或能在云上相逢。”
旁人的角度或许察觉不了,景舟却能清晰地看见,有两行泪从白琅面上滑落。他哭了。
“那么,阿景,”顾梦之转身看向他,“你意下如何?”
“我……”景舟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神,双手在身体两侧握成了拳,又松开:“我……”
“你在犹豫什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看看白琅!别人求之不得的,你还挑三拣四?”塾师怒他不争,“是在担心你姨母那边?顾仙师已经派人去说了,就算他们不答应,我也会去求情!仙师不是普通道人,这可是飞升登仙的机会!你……”
“不是。”他立即否认道。能离开薛府,他求之不得。但是修仙……
他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去吧,景兄。”白琅忍住泪,对他笑道,“你跟顾先生先走一步,日后,我们说不定还能再见呢。”
这话语中的酸涩无奈,即使已被尽力压抑,仍是渗了出来。景舟迟疑着看向他,白琅与他对视片刻,微微笑了笑,很快偏过头去。
最终,他看向顾梦之。
青年站在窗前,正凝眸注视着他。春日的熹光从他身后的窗格中扑来,将他拥簇其中,一身白衣宛如霜雪。他并不多劝,只轻声道:“其实,你从第一眼看见我时起,就知道答案了罢。”
景舟默然。
见过了如此神迹,何人还能固守本心?那是超脱于规则之外的事物,唤起人追寻渴慕的本能……这是深刻在骨子里的向往,与他而言,更是血脉里便烙刻的痕记。九天日月,三山碧落,他早该知道,那才是他的一生所归。
也许他的父亲真是个神仙。
也许神仙也不都像他父亲……还可以像眼前这个人。
在顾梦之再次向他伸出手时,他抓住了那只手。
走下学塾的石阶时,他问身边的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天上吗?”
顾梦之牵着他的手,闻言笑了,“不。”
“我带你去的……是人间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