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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

  •   春日里,朱雀街上车水马龙。天下承平日久,每逢节庆,东西两市便摆满了各式令人眼花缭乱的摊贩行铺,人流从坊巷中涌出,站在街上,满耳都是热闹的叫卖笑闹声。
      “景兄!景兄!”
      车堵车,人挤人,不断有小儿从他身边窜过,带来一阵阵让人头昏眼花的喧嚣声。景舟总算从嘈杂中辨认出好友的声音,艰难地向后招手道:“白琅!这边!”
      “哎!看着路!”他话音未落,又有一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硬是将自己塞进了旁边围着小摊的人群中。他肩上坐着个半大孩子,两手又各牵了一个,四口人如一座移动的堡垒,在人群中艰难摇摆,显然对景舟停着不动的行为很不满:“让让,让让!”
      景舟闪身避开,眉抽了抽。幸而这巨大的遮蔽一撤,白琅的脸便露了出来,就在他后方。他一见景舟便追了过来,左右手都提着油纸袋,香味从中飘了出来:“可算又见着了!给你。”
      他将其中一个纸袋塞进景舟怀里。景舟打开一看,是个新烙好的烧饼。他不急着吃,将纸袋叠好了:“怎么落后这么远,看见什么稀奇东西了?”
      这天塾师有事,破例放了他们一天假。得了空的孩子闲不住,知道这边有集市便赶着过来凑凑热闹。景舟不常见这番热闹景象,没什么应对经验,和白琅刚到街上便被人流冲散了。两个少年被行人推来搡去地往前走了好一段,才终于又遇着了彼此。
      “你别笑我,”白琅攥着他的袖子,生怕再度走散了,低声道,“还真是……我没见过这样的……”
      景舟瞥了他一眼。他天性早熟,学堂里几乎没有能跟他说得上话的同龄人,白琅是其中的例外。只因此人平素都温文尔雅,说话慢声细气,像个小夫子般持重,能忍受他的“独”。他们玩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他却还是头一遭见到白琅这副面颊泛红抑不住激动的模样。
      “这样的什么?总不是见着仙女了吧。”他下意识损了一句。
      “不是仙女,但也差不太多吧,总之我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白琅连连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也没看太清。但怎么说呢,远远看过去,就觉得那人不像是真的,不像凡人……不过一转眼他就不见了,像做梦一样。”
      景舟一挑眉,不说话了。他对跟“神仙”有关的东西都有本能的反感,听到白琅夸那人“不像凡人”,下意识就觉得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前方锣鼓喧天,无论老小的人们都围着那班演猴戏的,欢呼与倒彩都热烈非凡。两人快走两步,总算又到了片卖吃食的摊点,刚路过一个糖画摊子,不知怎的,身边原本鼎沸的声响忽然都低了下去,
      景舟不解地往边上看去,却被挤得往左边退了一步——好像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往他们这边让了一下,齐齐为谁让出了一条路。他揉了揉手肘,还没站直,便听白琅轻轻地“啊”了一声。
      随着白琅的目光,景舟向右看了过去。
      他马上就发现这异状的根源了:就在他们不远处,有位白衣青年停在了路旁的糕点摊前,此时正伸出手去,接住了店家补的几枚铜铢。在他身后,几个少年一字排开,有序地护住了他周边。他们均穿着规整的青色道袍,长发高束,斜背着的,赫然是一把把桃木剑。
      修仙者。
      看到这架势的第一眼,景舟就明白了——刚刚众人让道无疑也是因为这。在这方术盛行的年代,各宗派的修仙者都不再如昔年般隐世而居,而是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了黎民面前。当今圣上笃信神道,方士大巫受尽尊荣,连带着修仙者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其中虽不乏徒具虚名的神棍到处坑蒙拐骗使声名有损,真正有能耐的修仙者却仍能如神祇般受尽百姓的顶礼膜拜。
      ——比如眼前这行人。
      那青年不过是在买几块糕点,举止与街上其他路人并无任何不同,却能轻易将所有人的目光聚于一身。无需言语,周身的气度便能自然地将他与世俗人群截然隔开,虽置身鼓噪闹市,神色仍安然端静,宛如身在云间。
      ……只是越像仙人,他就越看不顺眼。
      “景兄,”白琅忽然侧过了头,附在他耳边道,“我刚刚说的,就是他。”
      “我知道。”能让素来沉稳的白琅惊艳成那样,整条街上恐怕也只能有这一人了。尽管心里对修仙者有些下意识的抵触,景舟仍不由自主地往那人身上看去,看那人结清了钱,捧着满怀的油纸袋,将糕点分给一旁侍立的少年们,一人一个:“不过,也就……那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青年的动作略微一顿。将纸袋放到最后一个侍童手上后,他忽然抬起头,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他、他是在看我们吗?”白琅一惊,猛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与平日里的端方仪态大相径庭,“他笑了……天哪,他……”
      ——那人正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

      周遭的人群纷纷向两边退开,为他让出一条空道。景舟甚至忘了向前走——也有可能是白琅死死拽着他不动的缘故——就这么怔在原地,看着那人在他们身前站定,微笑着将一个纸袋放在白琅手中:“给。”
      白琅怔怔地望着那张笑颜,整个人僵成了一根木头,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人又转向景舟,同样递给他一袋点心:“也就怎样?”
      “……”被听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接过,道了声谢。袋子拿开之后,他看见这人的小指上戴了枚细细的银环,日光掠过时,似乎微微闪了闪。
      大约是什么法器吧,景舟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这人也不多话,见他拿好了便转身离开,仿佛只是忽然在路上遇上了两位故旧好友,随手送两袋点心寒暄……从他离去后众人望向他们的艳羡目光来看,旁人显然就是这么以为的。
      “桃花酥。”白琅伫望良久,等那人的身影彻底被人潮淹没、再也看不见了,才小心翼翼地揭开纸袋。他看了看袋子里白皮红点的点心,却没有吃,珍之重之地收了起来。
      不过是寻常的街头点心罢了,也不知道那人为何像是见了什么珍奇一般,一口气买了这么多。景舟没看出袋里的酥饼有什么奇异,用力咬了一口,心想,修仙的可能都有病。

      这天他回到薛府时,天色已暗下去了。
      府门外伶仃地挂着盏褪色的灯笼,照亮了偏门上留着的那条缝。景舟推门进去,护院的大狗立即猛地站了起来,朝他吼了两声——总是这样,无论多久,它都能准确地分辨出谁不是这家的人。
      正房里空空荡荡,只点着支快烧尽了的烛。这个时辰早已过了姨母一家用膳的时间,他是知道的,才故意晚些回来,不想和他们在饭桌上给彼此找罪受。穿过中庭便是那间属于他的小柴房,景舟推开门,看见案上果然摆着一小碗羹。他上前碰了碰,自然是早已冷了。
      幸好刚刚吃了那人送的点心,也算垫了垫肚子。
      他仰面倒在榻上,为之前在心里对那修仙者的出言不逊默默道了声歉。
      无论白天过得如何,一进了薛家的门,他就会回到这个状态: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把自己和姨母一家隔开,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
      平心而论,姨母一家对他已是仁至义尽,至少给了他这一方栖身之处。换作其他亲戚来接手他这样平白飞来的累赘,未必能比他们待他更好。但毕竟幼时从未彼此见过,总没有多少亲人的感觉,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眼中藏得不算高明的轻视……他大概永远也不能融入这里。
      景舟从领口抓起一枚符玉,对光看着。
      这是娘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的“父亲”是只活在娘亲的故事里的。与那些装腔作势的修仙者不同,娘口中的“他”是位真正的神仙——御风而行、踏雪无痕,动动手指便能轻易击溃拦路的山匪……从而使马车里的富家千金一见倾心,不惜与宗族决裂也要和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成婚。她先前只当他是什么武艺非凡的游侠,却不想几年之后,他就和她坦白,说自己是青云上的神仙,掌管渊通元洞天的浮黎帝君,本是受命下凡来去除妖孽,如今期限已满,过几日就必须回去了。
      这种话,她居然也信。
      果然,到了他说的那一天,院子里降下一团五色祥云,是天庭来请帝君回朝了。离别之前,他将这枚符玉挂到了新生的婴儿颈上,向她保证终有一日能再度相逢……这当然是骗人的。他仍记得,娘亲至死都望着窗外,祈求他能像当初一样从天而降。
      但有些奇迹,一生只会出现一次。
      景舟闭了闭眼。
      她死后的两年,他都与其他流浪儿无异,与野狗抢食,
      靠着粥铺老板的施舍过活。终于某一天,他的外祖父在临终前想起了自己这出走多年的女儿,想最后见她一面,才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据说知道女儿死讯的当下外祖父就被活活气死了,为道义所迫,素昧平生的姨母只得收养了他,直到如今。
      来自过去的东西,便只剩下这枚符玉。

      娘亲在世时曾千叮万嘱过,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决计不能将它取下,但当他问起原因时,她却始终答不上来,想来也知道是那位不知在哪鬼混的爹嘱咐她的。数年来,他曾无数次想将这来自于那位“神仙”的东西丢了,一想起娘亲含泪的眼眶,最终却都作了罢。
      这是枚看上去不甚珍奇的玉,色如淡墨,纹理细致,隐隐成云雾状。他从记事起就佩着这块玉,早已将每一处纹理都铭记在心,从未见它显出什么神异之处。但今日再看,却让他莫名想起了街上那人手上的指环。
      一枚细细的、毫不起眼的银环。
      两者之间并无相似之处,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将二者联系在一起。景舟将符玉塞回领口,叹了口气——别说到处送饼的那人有病了,他自己可能也病的不轻。

      夜深人静,一灯如豆。
      清衡仙君——现在已是某修仙宗门排行第三的弟子了,正注视着自己手上的那枚银戒。之前遇见景舟时,它曾短暂地闪烁过一次——景舟以为那是日光照耀所致,他却知道,这昭示着他已完成了誓约的第一部分:见到景舟。
      这是他进入凡世的第三日。之前他虽也曾下界历劫过,但属于人间的记忆在渡劫后返回南天门的那一刻便会被尽数抹去,是故这次仍如初次来到人间一般,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无比,就连路边的普通糕点,尝来竟也觉得不比瑶池会上的逊色。
      这一世的他是被仙门师尊捡回来的孤儿,生来无名无姓,入门后即随师父姓顾;据说师父能遇见他是出于梦中的机缘,故名为“梦之”。在他降世前,这具身体无灵可载,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直到他下世附体才醒来。师门众人对这一切并不惊奇,反而道师尊当年即说过他命当如此……他也只得感慨司命星君写得一手好命册,竟把诸事都安排妥当了。
      这具身体的面容与他真正的模样无二,这让他很快便习惯了这个身份。纵然为仙时的记忆仍在,也勉强能以这具凡人之躯施法,但按理渡劫期间所有仙人均应与凡人无异,偶施小技或可,动用仙力确是万万不能。
      在人间,便要行人间事。
      他低头看向桌上的画卷。画中少年依旧横眉冷视着他,倔强漠然的模样,与今晨街上所见毫无二致。
      他笑了笑,抬手揭开灯罩,将画卷一角放到烛上。火舌蜿蜒而上,没过画像四角,一蓬紫烟腾起,袅袅而上。
      ——而天上的东西,也该回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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