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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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梦之别过素宗众人，径直离开山门，先在人间四处游乐了一两月。他在天上时便是很有几分雅趣的闲散神仙，下界后在素宗憋了几年，难得又能到人间走上一遭，自然不会忘了给自己找些乐子。这月来他转遍了城中的酒楼茶馆，日日听曲看戏，遍饮美酒琼浆，过了好长一段潇洒日子，这才再度往归往海上。但他此行却并非前往生洲，而是直往蓬莱去了。
蓬莱的传说行于人间久矣。百千年前，即有渴慕长生的帝王遣船队载着千名幼童与修士去寻，只求梦中的仙人能舍予一枚不死金丹。此后，尽管碧落三山仍仅是道士口中虚无的描述，人间的君主们却仍前仆后继，派往东海的船只从未停歇。无论从前多么神武的帝王，垂死之际也都是衰朽胆怯的老者，纵是希望缥缈如雾，也不甘承认自己亦是一介凡人。
常人求索无门，仙家却自有其去路。洪荒时天河与海通，仙人们乘一艘白玉楼船来去于海外灵山与人世之间。此船为天上之物，纵怒涛如行静水，无论是方丈昆仑抑或须弥神洲，凡是世间存在之地，均能出入自如。传闻这船有灵，若是大能真仙欲往海上去，只需于岸边静候半晌，玉船便会自行前来，故又得名“灵槎”。
千年来由人君遣往东海的船只，若非倾翻于风浪，便是进了守山蜃怪之口。自若木一断绝地天通，神人互不相闻，它遂成了除飞升外由人世去往碧落的唯一通途。
他所依附的这具身体委实太弱，本不足以唤来灵槎，所幸这宝船认魂不认身，自然辨出了清衡仙君。玉船乘风疾行，一夜可飞渡万里，通天彻地，顾梦之凭栏小憩半宿，醒来时已至蓬莱岛前，水下巨蜃知有仙人前来，匍匐着不敢动弹，一时天青海平，四面如同平展水镜。
有人在此等候已久，此刻从崖上翩然而落，向他颔首微笑：“清衡。”
顾梦之亦掬一礼：“帝君。”
两人先前便约定要借历练之机于此一聚，为此，顾梦之在人间时还特地多买了几坛好酒，为访友备礼。他本不该在渡劫时踏入仙家之境，然而蓬莱为紫微帝君所辖，最是清净避人。紫微设了片法阵以免旁人探知，引他到山巅寻了方石桌坐下。两人饮过两盏，寒暄一阵，顾梦之方知帝君此次亦身负要务而来，并非只为与故友小酌。
紫微为政星之主，在人间有“帝星”之称，掌天下王运。前日紫微帝君观东方龙气有变，细观星盘，竟成荧惑守心之势，恐是凡世国运将厄。他知顾梦之不久前方自人间而归，问他可曾见过异象，顾梦之思量一阵，只摇摇头。
他此行在东南沿海市镇走了走，所到之处商旅如梭，市列珠玑，只曾偶尔听店家抱怨今个捐赋又重了几分，大体仍是太平盛世之象。紫微听了，沉吟半晌，只道：“荧惑此次已徙有三度，离乱局怕已不远。你如今暂寄人间，万事需小心一些。”
顾梦之点了点头，但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人间之事从来与他无干，且让凡人与仙官烦恼去。他抿了一口酒，忽然正色道：“不瞒帝君，此次我亦有一事相求。”
他是为景舟而来。仙骨无寒暑，人间千年更变在他看来不过走马一瞬，五载光阴却已能让小小少年模样大变。这些年来景舟不仅身量蹿得快，修为上更是日益精进，惟缺一件趁手的法器。他随顾问心修行剑技多年，已初有小成，眼看是要走剑修的路子，少不得一柄本命刀兵。素宗讲求“性命双修”，景舟心性坚且韧，“修性”这一步已堪堪将成，而“炼命”一步玄之又玄，十之八九的修士即是栽在了这一坎前，而他是绝不会让景舟在此走岔一步的。
顾梦之为此思虑已久。按常例，素宗弟子在加冠后可获得宗门赠剑，只是生洲虽为洞天福地，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能炼出的剑定然配不上帝君之子。几年下来，他对景舟的心性和根骨都已了若指掌，以景舟的资质，离得道所差的不过是修行的年岁和机缘而已。素宗他人只当景舟尚且年少，去年方才筑基，从未想得这般长远。就连景舟自己，恐怕也不敢断言——但他却对此深信不疑。
他养大的孩子，哪能与一般修士相提并论？
只是兵者乃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如非至不得已之时，不会轻易动用。顾梦之将心中所想与紫微说了，帝君沉吟道：“这般，倒是以木剑为好。”
“所见略同。”顾梦之一笑，“我看，你那扶桑木就不错。”
紫微：“……”
他此前便曾暗自揣摩过，从前在天上时，他与清衡百年间的晤面也不过寥寥几次，仙人之谊多半如此。离素宗相会不过五年，清衡何至于又要邀他相见——原来是看上了他山上中的树。
扶桑是上古时金乌所栖的神木，绝地天通后，天底下唯有昆仑巅上还留有一株遗种。在这些门道上，天上天下都找不出一位比顾梦之更熟悉神异花木的，他自然对此再清楚不过。眼看紫微哑然，顾梦之补道：“帝君富有天下，不会舍不得匀我这三尺枝干吧？”
紫微摇摇头：“凡是我有的，定当尽力满足。还有么？”
“既然帝君都这么说了，自然是有的。”顾梦之笑道，“不知帝君近来有空没有？若是这剑能经您的手……”
紫微帝君贵为星主，统筹天下福泽，他作的剑自然便是神兵。紫微失笑：“你还真是……”
“我先多谢帝君了。”顾梦之笑吟吟地道。
与凡间西派道宗相近，素宗将修士炼心的境界分为入定、来复、退藏、筑基、了性、已明、已伏与已灵九阶，所谓历练，即是意在让弟子通过历经世事而达到九层炼心中的第四阶“了性”，从此渡尽劫波而初衷不改，道心坚定澄明。从前的清衡仙君早已到了第八阶的“已明”，魂已通神，与“归空境”的“已灵”不过一步之遥。纵是目前所附的凡胎天生体弱，不便修行体术，然而他毕竟曾从死物通神，在炼心上已是轻车熟路，只需一二月便已臻此境。
待他自入定中醒来，紫微已将剑制成。顾梦之谢过了他，将剑从鞘中抽出，本想下意识地赞叹一番，却忽然神情一凝：“……”
“如何？”紫微问。
顾梦之一转手腕，只见剑身上正刻着二字“清衡”。
心念一转，他便知紫微是误会了。他先前只道要制一柄剑，自己又在蓬莱上闭关修行，紫微恐怕是将需要剑的人当作了他，故在剑身上刻上了他的法号。见紫微面有疑惑，顾梦之解释一番，笑道：“其实也无妨，只是有些怪异罢了。”
说着，他划开指腹，将指尖血沿路抹在剑身上。不过片刻，血珠便渗入了木剑纹理，隐没无踪。这算是为剑祭过了血，使之再不可与凡物等同。
顾梦之收剑回鞘，见紫微神情有异，问：“怎么？”
“……清衡，”紫微踌躇片刻，方道，“你待浮黎之子，果真颇为用心。”
他似话中有话，顾梦之一怔：“帝君不妨直言。”
“你在‘已明’一阶上，已停滞了足有千年，”紫微缓缓道，“我从前只当是你未勤于修行之故，如今看来……也许是你仍心有所耽，思绪顽杂，故难登清静之道。”
顾梦之默然。
“你本为玉石之质，又以无情道通神，本不该耽搁如此之久，”紫微道，“此中缘由，你或当思量一二。”
“已明”与“已灵”虽同为仙阶，但二者境界殊异远甚，无异于天堑之别。修士飞升为仙即至“已明”境，绝大多数的凡身修士亦终身止于此镜，数千年再不得前行一步。紫微帝君生于洪荒，与天地同寿，自然已至“已灵”境，红尘辟易，六根不染；而他生性恣肆，又惰于修行，一直停留在“已明”境，多年都未有多大长进。
顾梦之对此并不在意，只笑道：“如今，我也无谓这些了。“
紫微注视着他，只觉不过数年，故友心境已改换几分，只是他自己或许还未发觉。他想了想，忽然道：“对了，这些天有不少信是传与你的，我先收着了。”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沓捆扎整齐的信笺，放在顾梦之手中：“先前你在闭关，便未惊扰你。”
顾梦之低声道了谢。不用拆，他也知道，这些信定然都来自景舟。
他在纸上轻轻摩挲片刻，道：“多谢帝君提点。”
待紫微转身离开，他才在扶桑林荫下落座，将信纸铺展在膝头。他离开素宗不过半载，景舟却已寄来过数十封信。景舟写得一手好行书，字如其人般不羁而有遒劲，信中却从来只谈些琐事趣事，今日见了谁，今日他修行如何之类，如同闺中女儿手笔。
他读着落款最近的这一封，景舟在信中提及了他养的那只白鹦鹉。几年前景舟就给它取了名，唤作雪衣郎，这鸟儿伶俐得很，如今已能说上不少话。他说它新近学会了一首名为《式微》的人间古诗，每日都在念叨“式微，式微，胡不归”，想必是这禽鸟也学会惦念远走的主人了。
顾梦之不由笑了起来。
不久后就是仙门大比，景舟写道，山里会是难得的热闹……我知道你最喜欢看热闹。既然如此，不如早日归来。
顾梦之凝视着这一行字，忽然不再笑了。
他按着额角，心中难得地感到了苦恼。
那孩子委实是太黏他了。早些年他当这不过是移情之故，景舟幼时无父无母，身旁多年未有过知冷暖的人，又因缘巧合间被他救过两次，对他多有依恋也是常情。但孩子养大了，有些事也不再适宜，虽然景舟已竭力掩饰，但目光中沉淀的情绪却是瞒不住人的。
顾梦之何等敏锐。他虽淡泊于人情，却长于观察，自然不会漏过景舟细微的改变。少年人的感情，或许一年半载便会自行消退，但以景舟的执拗，想来未必会轻易言弃。
浮黎当年求他下来带孩子，是要他引景舟修仙的，若是知道他把自己儿子养歪成了这样，不知要如何跺脚痛心。且心中有了人欲，于修行一道亦是阻碍。是故他有意借历练之机离开宗门，景舟的来信日复一日地送来，他也忍着未曾回复一封。两人亲密已久，使得分离并不好受，他亦惊讶地发觉，没了景舟在旁，他竟会很不习惯。
生平第一次，他也尝到了不知所措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三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