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Dew_

25、第二十四回

　　春林如碧，一行白练似的瀑布从山巅飞流而下，在下方水潭中激起阵阵飞瀑。少年们围潭而坐，簇拥着中间的小火堆，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还真香！再拿两个来！”
　　说话的少年手上拿着根削尖了的木棍，上边串着两枚菱角。菱角又称“水中落花生”，在火上滚过两圈，便冒出阵阵清香。拨开外叶，里头的菱角焦香软糯，望而生津。一旁年纪小些的同门坐不住了，一连往他这边蹭，满脸羡慕：“师兄，赏我一口呗……”

　　今日三宗长老入关敬神，大比停歇一天。弟子们得了闲，三三两两地溜到了山里玩儿。素宗弟子中有不少四五岁便被师父选来了生洲，打小在山林里长大，日常修行虽清苦，他们却也最是知晓如何苦中作乐，对山中一切可吃可玩的了如指掌。那厢李真带着一队小辈上山挖白薯山药去了，这边就由景舟和骤雨守着余下众人烤菱角。这些孩子大多不过八九岁，正是贪玩爱闹的年龄，一闻着香味便挪不动腿。他和骤雨对此倒没多大兴趣，一人占了水潭的一边，相对着往潭中打水漂。
　　景舟坐在潭边石上，随手捡了块石子扔向潭中，水面当即接连浮现出六圈涟漪。骤雨在对面一挑眉，也捡了一块往潭里抛，果不其然地打出了七朵；景舟反手再丢，石子在水上轻盈地跳了八下，骤雨不甘示弱，又在身边摸索起了石头。
　　两人一言不发地较了半晌劲，忽然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好无聊……
　　其他同门是正偷得浮生半日闲，于他们而言，还不如去校场练上几回合。景舟百无聊赖地往草地上一躺，摘了片竹叶衔在唇边，却怎么也吹不出声。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望向上方葱茏透绿的树冠，和缕缕如烟的流云。明明是惠风和畅的好日子，或许是装了人的缘故，心却仍是沉甸甸的。

　　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哒哒”足声，像有群小鹿蹿来，景舟一看，原来是山下放纸鸢的幼童们不小心让线脱了手，纸鸢挂到这边的树梢上来了。小孩儿们嬉笑吵嚷的声音实在闹腾，景舟懒洋洋地坐起身，拿过一旁的弓箭，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便一箭射断了那枝挂着纸鸢的树梢。
　　纸作的仙鹤慢悠悠地荡了下来，小孩们静了片刻。景舟当他们总算该安分了，谁知不下一瞬，小道童们忽然全都朝他扑了过来：“哇——！”

　　他们迅速围成一圈，将他罩在其中。景舟惊得连忙站起，小孩们却已开始拍手叫唤：“是景舟哥哥！怪不得这——么厉害！”
　　“什么哥哥！他是掌门那一辈的，要叫师叔！”有年龄稍大一点的道童忿忿道。
　　“掌门还要老一点，漂亮的那个是代掌门啦！……”
　　道人长寿，素宗的前辈们大多都已逾百龄，是故师承谱系复杂，景舟从没搞清过这些小孩中谁是谁的徒弟。没等他一一认全，一个小童已一锤定音：“他看上去也才这么点大，不管了，就叫哥哥！”
　　于是又是一片稚嫩童声：“小景哥哥！”
　　景舟：“……”
　　潭那边的骤雨已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景舟被这群玉团子似的小童困在中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们正一脸热切地仰头望着他，激动道：“上一场我看见你射箭了！二十七条鬼幡！我师父说，我一辈子都射不到这么多……”
　　“你两辈子都射不到这么多啦！”另一人笑着推搡他。
　　“走开！”先前开口的小孩回头凶巴巴地吼了一声，又立刻羞涩地低下头，“小、小景哥哥，那个……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弓呀？我听他们说，你有七条绸了！”
　　道童们纷纷应和般地拍起了掌。法器上挂了七条红绸，即是已胜了七场比试。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已是顶大的功绩了。
　　景舟拗不过他们，只得将弓递去。众小童一见这些写满密咒的红绸，又异口同声地“哇——”了起来。
　　“我之前就说，小景哥哥才是最厉害的！你该信了吧！”有小孩冲同伴喊道。
　　众小童吵着闹着，有人也混在这片嘈杂中，吹了声口哨，跟着起哄：“了不起——”

　　在诸多稚嫩的童声间，即使来人压低了声音，这声线也委实太过明显。景舟一愣，先是不敢置信，随即猛地抬起头，果然就望见了他——
　　那正站在道童们身后笑吟吟地看戏的，岂不正是顾梦之？

　　他仍是一身白衣，手上提着背箧，腰间别着一把木剑，负手站在人群之外，远远望着景舟笑。
　　他一出声，众人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在这里了，骤雨讶然地喊了一声“师叔”，小童们方回过神来，像得了指令一般齐声跟着喊道：“师叔——”
　　顾梦之长年居于谷中，不常四处走动，这些小辈大多未曾见过他，也不知如何称呼他。只是见这人生得清秀好看，面上又笑意微微，下意识地便认定了他是位可亲的长辈。而顾梦之果真不负众望，他笑眯眯地弯腰向道童们问好，问：“谁想吃点心？”
　　景舟看着顾梦之变戏法似的从箧中拿出种种果糕甜饼，再一样样放到道童们手心。他就知道，这人出门在外，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这些。不过既然还有闲心惦记吃的，想必这趟历练应是还算平安顺遂——亏他还以为这人是遇上了什么苦厄艰险，兀自焦心了半载，当他是身在险境才杳无音讯！
　　乍见顾梦之，他是又惊又喜又气。惊的是他提前归来，喜的是他平安无事，气则气他虽平安却迟迟不报，让他生生挂念苦久。顾梦之却似对他的目光浑然无觉，甚至吝于分他一眼。他向来有讨人欢心的本事，不一会儿便让这些垂髫小儿们对他爱得不行，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小辈直接抱住了他的手撒娇。

　　景舟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抓着他的手把他从孩子堆中拉了出来，气冲冲地往外走。顾梦之“欸”了一声，好笑地快步追上，问：“怎么啦？”
　　他总算发觉大事不好了。景舟不答，只牵着他疾走良久，到了片无人的林子，才突然脚步一顿，回身抱住了他。

　　他抱得那样紧。顾梦之始料未及，被他抓了个正着，死死锁在怀里，一时僵住了。
　　顾梦之白衫轻薄，景舟的手放在他背后，顺着他的脊椎寸寸下移。他绝非有意轻薄，而是在以灵力探知顾梦之的身体内外是否完好。顾梦之起初对陌生外力略有抗拒，随即意识到这是景舟，才逐渐放松，任他温暖的灵流探入内府。
　　确认了怀中之人确是毫发未损，景舟缓缓低下头，将前额贴在了顾梦之肩上。

　　他想，他与顾梦之之间大约是连着一条线的——线的这一端牵在他心上，随两人间距离愈远而绷得愈紧，直勒得他在过去数百日间喘不过气。而如今那人就在他怀中，两人身躯相依，亲密无间，一颗心方落回原位，终于安定、松快了。
　　“回来多久了？”他问，声音竟是低哑的。
　　“……两个时辰。”顾梦之回过神，“先去了演武场那边，没见着你，飘风让我山中寻你。”
　　景舟轻轻“嗯”了一声，又问：“收到我的信了么？”
　　顾梦之一怔，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收到了，我……”
　　他本以为景舟随即要问他为何不回信，正费心编着借口，谁料景舟只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这倒让顾梦之一时无措，心底涌上愧意。景舟松开他，站得远了些，顾梦之这才发现，不过大半年的工夫，景舟已比他还高上几寸了。
　　他离开时两人还是一般高，只是少年如同盎然的春树，眨眼间便抽条生长，也不知生洲那聊胜于无的粗茶淡饭怎会如此养人。顾梦之不作声地打量着他，心想，真是长大了。
　　“怎么提早回来了？”景舟问他。
　　两人沿山中小路慢慢走着，阳光自树梢滑落，光斑在彼此身上走走停停。顾梦之答道：“你在信中提及大比，而以你的本事，想不优胜都难——肯定是成了其中的佼佼者，才急着想让我回来看看。”
　　景舟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反驳。顾梦之往前走了一段，回头看向他，眉眼中有笑意盈盈：“我师弟风光的样子，我怎么会舍得错过？”
　　他信景舟日后一定会飞升，或许会成为通天彻地的大能，或许会成为众人祷拜的上仙，对那时的他而言，如今在素宗摸爬滚打的日子将只不过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往事。但作为他“师弟”的景舟，可能只会有短短十余年，这对清衡仙君而言，只是渺渺一瞬。
　　在景舟成为像紫微那淡泊寡欲的神仙之前，他想多看看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
　　景舟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耳尖悄悄地红了。顾梦之望着他笑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给你带了奖励。”
　　他解下腰间木剑，抛向景舟。
　　甫一入手，景舟便知这剑并非凡品，木身依稀带有热意，抽剑出鞘时，更觉有一浪清气扑面，剑鸣声如雏凤。习武者大多爱剑如痴，景舟也不能例外，他如获至宝般反复把玩着木剑，一眼看见了剑铭：“此剑名为清衡？”
　　顾梦之轻咳一声，点点头。景舟长久地摩挲着剑身，重复道：“清衡。”
　　景舟的声音轻且柔，低声念出这个顾梦之再熟悉不过的称呼时，竟让他分外有些不自在。顾梦之掩饰般转开话由，道：“说来，飘风说今日宗门中新来了一名外宗弟子，不知你见过与否——还是你久违的故人呢。”
　　景舟一怔，不知他所指何人。恰在这时，前方林中木叶摇乱，有人拨开树桠，正向他们走来：“仙师，阿景——好久不见。”

　　——正是白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