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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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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景舟彻夜难寐。他幼时曾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时日,养成了他无论何时沾枕就能睡的本领,这一夜却是在榻上辗转半宿,无论如何也不能清心定神。只要一闭眼,他便想起李真那句判词般的话,再忆起过去他与顾梦之相处时的种种。他生平头一遭尝到这般滋味,一时慌张又迷惘,心中既不知所措,但又不知为何生出了许多欢喜。
如此折腾半夜,存思冥想无用,默念经书也无用,反而愈来愈清明。景舟睁开双眼,看着窗外的白月清光。
不多时,他翻身下榻,从书案上翻出了那本《牡丹亭》。
这是他初来素宗时李真那厮强行塞予他的,他一直将它丢在书卷堆中,多年来从未曾想过要翻上一翻。他在尘间时曾听不规矩的同窗提过这本书,知道它是本与圣贤悖行的册子,写得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靡靡艳情。他还是首次翻开除却经书宗卷外的书,或许又是心中压着事的缘故,翻开扉页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若是当年的塾师在此,怕是要将这些词句斥为俗艳龌龊之流。从前的他定也是不屑于这些男女欢情的,但如今他读过这一字一句,倒也从中觉出了几分涩苦酸甜。世间至情大多类同,诗文中的绕绕缠缠也似写尽了他的百千愁惘,借着临窗月光,景舟竟慢慢入了迷。
此中种种,他从前不懂也不想懂,忽然被人点出,只觉此情莫名得很,不知其之所起,也不知其之归处。如今随书中词句回想,方知岁月间每一次的羞与恼都是其来由。他读得入神,直到看到那一段——“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
他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一句说的是甚么,当下脸就红了。他生平从未有一刻曾试想过此种鱼水旖情,一时心中激荡,手心渗出热汗,失手将那册书扔了出去。纵是如此,周身却是再也静不下来了,月沉时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梦中第一眼望见的人,便是顾梦之。
他梦见那人正浸在桃荫下的暖泉之中,长发潆洄于水面,绕成一弯弯漆黑的弧。忽然一阵风急,枝上纷纷坠下花来,顾梦之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是在邀他上前。
他好似答了什么,又好似没有,只涉水走过去,握住了那人白雪一样的手腕。他们低声说了些话,顾梦之笑起来,眉眼弯弯,而他将面前之人推到了青石砌成的池壁上,低头衔住了那人温软殷红的嘴唇。
梦里的他似浑然不知羞赧,也不知餍足,只想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吻了许久,他似乎圈住了顾梦之的腰,手往水下探去……
景舟猛地转醒。窗外已换上绵薄熹光,李真刚行过早课,正在厢房外哼着小曲。他感到了下/身的异状,不自禁地伸手抚弄。良久,他低低地抽着气,心仍是跳得极快,双眼虽然紧闭,却仍能看见那人眼角绯红的情状,如同片片浮光。
大约自欺已然无用,亦是无法回避了。景舟茫然地想。
我喜欢他,他想,我是喜欢他的。
正应了那句诗,他是“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这些年他原本每隔几日便会到谷中和顾梦之同住,以盯着那人好好调养身体。他往常跑得勤快,近来却没敢再去,顾梦之等了几日,担心他是遇上了麻烦,干脆亲自找上门来了。
那一日他和李真一同回到竹舍,远远便见榕树下立着道白影,立即停住了步子。李真倒是大大方方地冲顾梦之招了招手,随即一溜烟地跑了,留景舟定在原地,看顾梦之慢悠悠地负手向他走来,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没缺胳膊少腿呀。”
景舟:“……”
相处多年,他当然知道顾梦之什么意思,憋了半晌,总算编出一个看似像样的缘由:“李真要成亲了,这些天在为他筹备。”
其实仙门间结道侣不比人间亲事,无需大操大办,也没甚么好筹备的,两人到宗门先辈像前敬一炷香,向长老们报备合籍,这事儿就算结了。只是顾梦之显然也不了解这些事宜,只疑道:“这样吗?小真才多大,这就要成亲了?”
“……二十一了。”他入门时李真即已十六,五年过去,早该到年纪了。
“是吗?小孩儿长得太快了。”顾梦之叹了一声。
听这口气,好像他自己有多老似的。景舟按捺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那你呢?”
“我什么?”顾梦之问。
“道侣,”景舟望了望他,随即别过眼,“你准备找位道侣吗?”
顾梦之笑了:“怎么,你很想要位嫂嫂吗?”
他们原本一同在绿荫下慢慢走着,一听见那个词,景舟立即不动了。顾梦之抬眼望去,只觉得他神情僵硬,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似乎眼中还有几分怒意。
虽然下界已有几年,但他对此间人情世故似乎还是掌握得不太熟,疑心是自己又说错话了——去年他对一位酒友的死多提了两句,景舟便有两天没和他说话,怎么哄都没用。顾梦之将方才那句在心中琢磨了一遍,似乎没品出什么不对,但还是决定先认错:“我说笑的——”
“不想。”景舟截断了他的话。
他的语气冷冰冰,硬邦邦,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儿。顾梦之略一抬眉,只听他又飞快地解释道:“你修的不是无情道么,还是不要和别人……那什么……了。”
他话中有话,不能和“别人”,意思就是只能和“我”——也不知道顾梦之听出来了没有。八成是没有的。他早就知道,这人一遇上这种事就成了榆木脑袋,仿佛他的这一窍天生就被人堵死了,撬都撬不开。
果然,顾梦之只是笑了一笑:“好,都听小景师兄的。”
这戏谑的称呼在这些年间已成了定例,每当景舟要管教他时,顾梦之便拿出来逗他一逗。景舟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顾梦之已随手摘了片竹叶放在唇边,不一会儿便有鸟啭般清亮的声音逸出,轻盈地回荡在林中。
景舟想,方才他若是直接挑明了,顾梦之又会说些什么?
满腹的心事如同拍堤的浪,几要破心而出。他倒不是怕两人的身份会对此造成怎样的阻碍,此处并非人间,不会顾及所谓礼数人伦;即使同为男子,长老们可能会搬出《太平经》中“阴阳不交,灭绝世类”之类的话训斥他,但寻常女修均会“斩赤龙”,道侣们往往不会留下后嗣,这并不足惧,实则如若顾梦之愿意,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他会畏惧的……
……但他怕他不愿意。怕到甚至不敢开口相问。
他有意落后了一步,望着顾梦之的背影,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般胆怯。
不久后,顾梦之便远行历练,再未给他捎过一封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