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一回 ...
-
五年后。
“十九——不，二十！景舟，二十！”
随着这一数目被监察报出，景舟反手抽箭，再度搭箭上弦。与此同时，方才被他射中的红幡发出了一声阴厉的惨叫，尚未来得及坠地，便于半空中燃烧起来。骤雨闻声御剑而至，不可思议道：“怎么多报了一条？他不就射中了一——”
他话音未落，便堪堪刹住了。只见那幡在火光中仍挣扎扭动，少顷才化为两缕紫黑鬼烟，散逸在青空之中。
景舟睨他一眼，不作评价，还是一旁的监察开口道：“方才两条恰好叠在了一处，是阿景将它们射了个对穿。”
这一日阳光正好，碧空万里如洗，穿着各色道袍的仙门弟子们齐聚于钟灵峰坡上，正进行着十年一度的三宗大比。上百条朱红色的长幡被法阵圈在了这片草坡上空，如有灵智一般，在空中不断飞快逃窜，烈烈如枫。每条幡中封有一只恶灵，将其消灭最多者即可获胜。
除素宗的弟子外，在场的其余仙家少年分别来自于玄、流二洲的道门，三宗弟子合约五十余人，而红幡仅有百余条，想拨得头筹无疑需经过一番你争我夺，少年们无不拿出了看家法器，一时剑光照空，各显神通。
开局时骤雨凭一飞一持的双剑率先斩落了第一条幡，一时居于上风，只是不多时景舟的数目便已赶了上来——他发现，那家伙出手的速度并不较他快上多少，所凭依的也仅是副再朴实不过的桃木弓箭，胜就胜在眼力极准，往往一出手便能同时射落数条，如此几番起落，已比他累积的数目更胜一筹。
看样子是不服不行，骤雨哼了一声，剑锋立即回转，谁知就在这一刹那，景舟弓上的箭已离弦，只听一响裂空之声，远处即刻传来了数声哀嚎。
监察御剑上前一看，回身宣布：“景舟……二十三！”
这一箭，竟然同时射落了三条鬼幡！
此刻场上已仅剩寥寥数条红幡仍在垂死挣扎，骤雨当前的数目仅为十余，显然是难以追上了。他啐了一口，猛地提剑追击，但在终场鼓声响起之前，也仅将是二人间的差距减少了一条而已。
监察将象征优胜的红绸系在了景舟弓上，大比开始不过两日，他的弓上已足足系有五六条了。
待监察离去，骤雨在景舟肩上打了一拳：“等着，大比还要持续几日，我们还剩好几场！”
“说吧，”景舟一挑眉，“你还想再多输几场？”
骤雨的神情看上去只想跳起来把他掐死。两人正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彼此，忽然身旁有人“噗嗤”一笑：“阿景这般语气，可真是越来越像师叔了。”
“怎么会。”景舟偏过头去。
来者正是飘风。因身体痼疾，他于体术上的修为已远逊于景舟骤雨，故未能上场争斗，仅与长老们协力做些文书记录之事。他笑意温和，打趣道：“这般一句话就能将人逗起来的本事，可不就是完完全全地似足了梦之师叔？”
景舟不说话了。
他不提也罢，一提到那个名字，景舟便忍不住向四周寻觅那人的身影。只是如近来每一日一般，会场中人声鼎沸，拥满了或熟识或陌生的面孔，而那一道白衣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顾梦之已离开大半年了。
了解内情的人知他是外出历练去了，旁人见了景舟这般一提他便神色沉沉的模样，只怕要以为他这是负气出走。素宗弟子在加冠后即要孤身外出历练，这是自立宗便定下的规矩。顾梦之在四年前已满二十，之所以拖到这时才成行，全是因为顾瑜念及他体弱，总是不敢让人轻易离开她眼前。这是一年前即定下的事，景舟纵是再不舍也不能跟着一道前去。而让他百般焦心郁结的是，这小半年来——顾梦之音讯全无，竟未传回一封信来！
寻常信鸽自然无法飞渡重洋来到生洲，但修士们自有法门，封有秘法的宝鉴也可让分隔两地的人们彼此联络。那宝鉴自铸成时便是一对，两人在别离时各执一只，纵是相隔千万里，只要向其中注入灵力，便可通过此镜与另一人相见交谈。顾梦之临行前，是他为这人收拾的行装，当时便将一面宝鉴放了进去，并特意盯着他将其放入了乾坤袖中。他则将成对的另一面镜子随身放着，没事便拿出来看一看，谁知他这倒霉师兄忘性如此之大，即使之前景舟已千叮万嘱过，也从没想起要向他报个平安。
就算他无意间将那面镜子弄丢了，随手折的纸鹤也可一用，至少能传回只言片语。可景舟苦等数月，也没等到一只给他的纸鹤，倒是收到了不少给顾梦之的——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故旧好友。
流年一掷梭，经过五年的朝夕相对，他早已发现顾梦之其人有时真真恼人得很。他时常觉得顾梦之敏锐非常，能事事洞明，时常却又觉得这人太过不通人情，甚至不如垂髫小儿，此前发生的一事可作例证。修道者大多戒酒，顾梦之与一位守山的长者是素宗中少有的爱酒之人，因此曾相互引为知己，情谊甚笃。过去数年里，顾梦之时不时便要携上好酒去山上同他一聚，为此景舟没少去把大醉酩酊的他接回舍中。但当这位长者寿元竭尽时，顾梦之却表现得无动于衷，甚至老友羽化也未曾前往治丧凭吊，更不曾表现出一分惆怅感怀。
“蜉蝣之命，本该朝生暮死，活到这个岁数已是难得，”当景舟问起时，他只平静道，“世上每一日都有万千人逝去，他不过是其中之一。”
景舟心知，修道之人确应淡泊生死，但顾梦之浑不在意的态度仍难免让人心寒。平素他待那人如此亲厚，在友人身死后却再未提起，景舟有时会想——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无情道”么？顾梦之的心肠，难道就是捂不热的么？
但当顾梦之转开话由，再度向他微笑时，猜疑与忧惧便被一扫而空，心中再容不下其他了。
我大概是喜欢他。
这一认知头一次闪现在景舟心中时，将他震得不轻。那是去年的一个夜晚，经过长达六年的死缠烂打，李真终于让葛清答应了他的求亲。那一晚李真兴奋得手舞足蹈，挖出了后窖中藏了多年的美酒，将相好的同门都召集到了一处，誓要将酒戒一破到底，不醉不归。他还记得那一夜月光烂漫，半醺的李真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向他和骤雨敬酒：“这几年……多谢了！”
“谢什么，谢我们这几年总是帮你堵着清姐么？”景舟和他碰了碰杯。
李真“嘿嘿”地笑了起来，显然是醉得不轻了：“可不就是为这个！你们记住了，以后求道侣时若是不大顺，哥哥保证也为你们效上犬马之劳！”
“你也就擅长这这个了。”骤雨哼了一声。
李真哈哈大笑起来。他在骤雨肩上大力拍了拍，又捶了捶景舟：“别装了，我知道你俩心里都有人……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时说！”
他说完便踉跄着走了，留下景舟与骤雨两人呆在原地，仿佛他方才的话是一道惊雷，将两人劈了个正着。半晌，还是景舟先回过神来，低声问骤雨：“你……”
他那时尚未联系到自己身上，完全是被“骤雨心里竟然有人”这间事给吓着了。在情爱一道上，李真是素宗内一等一的高手，即使没什么实在的经验，却是看人奇准，堪称宗门的活月老。他说骤雨有意中人，那这事就是跑不了的——但这可是骤雨，脾气又臭又倔，从不和同辈的女修谈笑，看上去似乎对修行外的一切事物都毫不感兴趣的骤雨——他也会……？
景舟忽然发现，骤雨的脸已烧得通红。但出乎他的意料，骤雨并未试图否认，只以更低的声音答道：“……嗯。”
紧接着，他小声地快速问道：“你……也……？”
景舟这才反应过来，李真方才说的竟然是“你俩”。他一时僵住了，想也不想地辩驳：“当然没有！”
“真的？”骤雨显然不信，“我不信你从没想过要求谁当你的道侣。”
“绝无此事！”
“那……”骤雨想了想，又问，“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你一想到她可能和他人结成道侣就很不舒服，甚至很……”
在此之前，景舟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他会和骤雨这样一本正经地讨论这种事。他既焦躁又不安，道：“没有！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这么一个人——他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有道侣，根本无法想象会有旁人陪在他身边。但是那个人……他……怎么可能……
仿佛有一股滚烫的血从心中蹿起，一路直冲上脸，景舟知道自己的脸也红透了。
“我就知道。”骤雨倒吸了一口气。
他也从未想过，景舟，脾气又硬又犟，极少和女修谈笑，看似一心扑在修行上的景舟——竟然也……！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两人都是面红耳赤、手脚僵硬，彼此对望了一阵，又齐齐一同扭过头去。良久，骤雨艰难地开口：“我就不问你是谁了，你也别问我。今天的事……”
“就当没发生过。”景舟立即接道。
他还处在震惊带来的眩晕之中，一时难以置信。他想起那个名字，他绝不想看到有谁成为那人的道侣——但是他自己呢？
他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面上发热，嗓子发干，一时只想捂住脸颊。
——只是，一将“顾梦之”与“心上人”联系起来，他便感到了无可言说的渴求。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