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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回 ...

  •   水边的热闹深夜不歇。诸门生聚在林间饮酒作乐,放声谈笑,时至日落仍不愿归。有人引燃符箓斗法,腾起一片又一片星火碎光,如星落林溪。喜静的女修们则在溪边抚琴吹笙,乐声缥缈,彷如天上之声。

      顾梦之的耐性不可与少年们等同,不到月出即犯了困,早早便要回谷歇着。念他一人行止不便,景舟本想随他离开,那人却只朝他笑着摆了摆手,自行先走了。他在原地怔了会儿,就被李真挽着手拉了回去:“你也别总黏着师叔,难得快活一晚,别老想着走啦!”

      “……”景舟一面被他拉着坐回水边,一面心想,我哪儿黏他了?

      而他确是在顾梦之走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一会儿想那人晚间的药不知喝了没有,一会儿又在想他是否已好好歇下,今夜露重,若是还待在外边,怕是容易着凉。

      心中垒着事,玩儿什么自然都不甚舒心。旁人在月下击鼓传灯,笑声惊飞了归林的山鸟,他却只觉得心绪愈乱,不多时便寻了个借口离去。匆匆赶回谷中,果然榻上还是空的。辗转绕过几处回廊,便见那人立在池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夫早已嘱咐过这人应按时歇息,而如今已近子时,他却仍无半分自觉。景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回身取了件外衣,才走到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月下有点点流萤,盘桓在舍前池上,依稀映亮了伏于水面的碧圆莲叶——如今春寒未褪,离属于荷花的时分尚还有些日子。顾梦之接过衣衫,道了声谢,才道:“也不知在这能应时开否,怕是白费工夫了。”

      生洲天候温凉,莲却往往开在仲夏时节。景舟明了地一点头,忽地发觉了什么:“这是你种的?”

      顾梦之点头,应了一声。

      “你怎么什么都会?”叶笛也是,剑术也是,原来园圃之艺亦是。景舟奇道:“怎么学成的?”

      “嗯……问得好。”顾梦之作沉吟状,牵过他的手往屋内走,“从前有个人,他特别无聊,无聊到什么新奇物事都玩儿过了,什么伎俩都学会了。但这些都会了之后,却愈发无事可做,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新意。只能养养花,种种草,整日整日地守在花草前,看看它们比起昨日是否又长了几寸。”

      “……那是真够无聊的。”

      “谁说不是呢?”顾梦之叹道,“但这样的日子久了,也就过惯了。”

      “他是没什么朋友么?”

      “有几位。”顾梦之道,“但他们也和他一样,彼此都找不出什么乐子。”

      “他为何不修道?”

      “这就是他的道。”

      似有所感悟,景舟站住身,蹙眉望向他:“你说的这不是你吧?”——这人之前十几年不是一直沉睡着么,哪有这样的闲暇?

      “当然不是。”顾梦之笑了。

      “……哦。”

      话虽如此,景舟仍有些半信半疑。他想了想,道:“还有人是这么修道的……这是什么道?”

      他忽然想起,数月以前,他之所以搬离竹舍、入洞静修,正是因为薛先生让他独自问心求道。但这些时日过去,经历了诸般波折变故,他早已将这事搁在一旁,许久不曾想起过了。这月来,体力剑术倒有一二增长,所谓“道心”却仍是不知所云。稍顿,他又问:“你呢?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么,和他类似。”顾梦之浅笑道,“身合自然,绝忧断欲,为无情道。”

      “……怎么会?”景舟睁大了眼睛。

      他看向顾梦之。那人也正注视着他,眼睫微垂,神色柔和,半点也不似传说中无情之人古井无波如霜若雪的模样。虽相识不足半载,但顾梦之孩童似的心性、戏谑洒脱的风仪,他是早已见识过的,知那绝非作伪。这样的人,怎会和“无情”二字扯上关系?

      “此是为与‘有情’相对,或许称作‘忘情’更适当些。”顾梦之知他不解,笑道,“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不为情困,亦不为情扰。据传此道众人道心更为坚定澄明,利于进境。反之,修有情道者即善感万物,常怀慈悲之心,可以身度人……此乃吾辈不能及。”

      景舟听了,并不十分会意,却觉得心下一空,似有所失。他垂眸半晌,又抬头看向顾梦之:“道成而不能随心所欲,求道又有何用?”

      “传闻数年前便是有人同你一般想法,于是执念渐生,最终为心魔所噬。”顾梦之叹道,“而天地之间,凡有生灵处,哪有什么是真正随心所欲的?在凡世受礼制所缚,求仙者同样逃不开天道窥视……所谓修士,不过是只比旁人多一份超脱罢了,离真正的逍遥大道,还是差的太远。”

      “有人?——是谁?”景舟蓦地抬起头。

      “你心里明白,”顾梦之一笑,“不是么?”

      “……”

      “我知你想问顾问心。”见景舟不语,他摇了摇头,“毕竟是日后要时常接触的人,多知道些底细,也是好的。”

      景舟愕然抬头:“你知道?”

      自那日两人以血立誓后,他几乎日日都会召顾问心前来磋磨剑技。只是他自认行事隐蔽小心,从未教宗门中人发现过,顾梦之这月来足不出户,又怎会知道?

      “你每日见过他之后,沾上的鬼气都是骗不了人的。”顾梦之道,“这其实无妨。若他无心伤你,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只是此事你知我知即可,小心莫要让他人知晓了。”

      “嗯,”景舟点了头,犹疑片刻,又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的事?”

      “此事我也是前几日才听他人大概提起,并不很了解。”顾梦之道,“还记不记得你先前在洞里看到的那块石碑?”

      景舟怎会忘记:“当然。”

      “百年前,我宗曾出过一位先贤,后世敬称其为‘千机子’。”顾梦之缓言道,“传闻这位先生精通紫微斗数,世间命数尽在他的星盘之中。他一生曾推演过九十九次吉凶,从无落空,堪称神算。及他羽化将逝之时,后继掌门便跪于他榻边,请他为宗门卜上一卦。”

      “于是他闭门三日,燃尽精元,为后世子弟卜出了此生最后一卦。”他道,“全宗弟子均齐聚玉楼下,等着这次判词。而门开之后,他只说了七个字——”

      ——五代之内,必生魔。

      顾梦之没有直言,而两人都已知晓。景舟默然,只听顾梦之续道:“当是时,掌门便将这八字刻于碑上,供在祠堂,此后百年内,历代均时刻留意着门人中可有入魔之象。直到十数年前,宗门内出了一位特别的门徒……而这一代,正是千机子后的第四代。”

      “顾问心?!”景舟睁大了眼睛。

      “当年师父收他入门时,便知他的命星是‘七杀’,是条天生的孤煞命,”顾梦之道,“那时便有许多门人言其不详,是师父一力保他入门的。而在他入门后的第一年,生洲竟刮起了风雪——这还是千年以来的头一遭,正应他人猜忌。且他长大后,更是养成了离经叛道的性子,睥睨天地,从不愿循常法。”

      “那又如何?”景舟急道,“或许他只是命数不好,性子桀骜一些——这如何能证明他就是预言里的人?”

      “上百年来的等待,早已让宗门中人如履薄冰。”顾梦之道,“即使他们未曾言明,但所有人都已认定如此。而他们愈是猜疑,那人便愈是乖戾暴躁。于修道之人而言,这样的心性无疑极为危险,他终是在数年前走火入魔,遁入鬼道。”

      “这……这也……”景舟喃喃道,“可是……说不定当初千机子说的根本不是他呢?!甚至——说不定那个预言根本就不准!他都快兵解了,说不定是推演时出了疏忽——”

      “谁知道呢。”顾梦之只是笑,“命数如何,凡人可以猜,却终不能确切知晓。就算天道果真如此,又能如何呢?”

      “天道?那又是什么?”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顾梦之微一摇头,“我只能猜……那是于鸿冥间亘久注视着万物的‘规则’——但那究竟为何物,谁又能说得清?”

      忽地有清风吹过,拂响檐下风铃。两人相对无话,景舟垂下头,只见月色蜿蜒,长短身影铺落阶上,平白生出了几分萧瑟意味。

      “可能者求道,不就是为那‘逍遥’二字么?”半晌,他仰起头,直视着对面人的双眼,“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知不可灭之物,如果有,也不过是能灭去它的人还未出现罢了!”

      “……”

      玉铛与白瓷相击,脆响甚急,如催如促,在春山静夜中格外惊心。少年逼视着他,一字一铿锵:“若有谁说我是魔,我绝不会真的如他所言!就算这是所谓天道定下的又如何?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全凭我心做主,难道还真能被旁人左右么?”

      顾梦之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会修无情道的。修仙本就是为了逍遥,为何要把自己束缚至此?”景舟道,“但也绝不会和问心师兄一样。未来如何,到时就知道了,何必去信命数?”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紧紧注视着顾梦之,想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而那人始终没有应声。他安静地听着,既不辩驳,亦不指摘。起初似有些惊讶,瞳孔微微一张,随即便惟余恍然。

      月影憧憧,万事万物都似蒙有一层灰翳,教人看不分明。景舟只见他的嘴唇轻轻一动,像是在说“难道”二字,于是问:“什么?”

      “没什么。”顾梦之只笑了笑,“少年心事当拿云。不错。”

      他略低着头,轻抚过左手小指上的那枚银戒。月华流照下,戒子微微闪了闪,并无什么异状,顾梦之也只盯了一瞬,随即收回目光。景舟心中疑窦丛生,不肯放过他:“你刚刚想说什么?”

      “无事。”顾梦之牵起他的手,“夜深了,还是早些休息罢。

      不待他多言,这人已拉着他向内室走去,一副困倦模样,径自上榻睡了。这些日来,景舟一直在他身侧地上枕席而眠,往日不觉不适,今日却满心疑虑,一时难以入眠。

      竹窗半掩,有清风夜来,携月色晕开一窗温意。那人背向他而眠,似已沉沉睡去。景舟微侧过头,借月光描摹他的身形,想着今夜种种,心中似空非空,似有却又若无。许久,才终于蓄起几分睡意,闭眼不想了。

      岁月还长,他想,生年既不满百,又何必怀千岁之忧?

      入梦前最后一瞬,似有谁的指尖轻触他的前襟,将那块符玉轻轻提了出来。他轻轻颤了颤眼睫,神智却已困囿在梦中,睡意朦胧,只当是乱梦一场。

      那是个很长的梦。梦里,他仿若化身白鸟,凭虚御风,飘摇而上;又似乎成了一道雪练似的光,从远方倏然升起,一直飞入茫茫的青天里,再也寻不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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