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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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润过群山，洗出秀活的水青色，残红褪尽，仿佛一夜之间，枝上就换了绿生生的新芽。雨停云开，笼在山间的白雾一散，便到了巳日。
顾梦之本来对这小孩间的游乐没什么兴趣，但耐不住景舟日夜在他耳边唠叨，最终还是被软磨硬泡地带着出了门。他一醒来便回了谷中自己的居处，景舟也随之跟了来，像条黏人的小尾巴，整日在他身边跑前跑后。问他原因，他不说；赶他走，却怎么都赖着不走。顾梦之知他面皮薄，时间一长，也就不再故意诱他开口了，心知这傻孩子多半还是心有愧疚，要尽力弥补回来。
只是他未免也太殷勤了些。起初因先前没照顾过人，景舟还有些笨手笨脚，连着煮废了好几盏药。但他是个从不肯服输的性子，又拿出了修行的韧劲在学，很快便事事都做得周到妥当，悉心看护无微不至。只是顾梦之还没能享受几天，就尝到了这份贴心的苦头。
怕是景舟自己都没发现，在嘴碎这一途上，他已和李真的道行差不离了。他对旁人是不是这样，顾梦之不知道，只觉这从前又倔又傲的小少年怎么忽然在他面前如此絮叨，和老妈子有得一拼。风一吹便要扑过来关窗，天气回暖就催着他换薄衣，每日晨昏定省，次次都要盯着他喝完药才安心。白日景舟要修学，不得不离开他半天，傍晚课业一结就要跑到他眼前守着，只当他是琉璃做的，一没看着就要碎了。
顾梦之生来洒脱惯了，被人这样日日夜夜地看着，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几次，他想委婉地和景舟提一提这事，但不知为何，每次对上少年的眼睛，他都有些开不了口。
管就管罢，他想，难得这孩子熨帖一回，总不能伤了他热忱知恩的心。
这么一日日妥协着，慢慢也成了惯性，这次也是一样。那天他听景舟说起巳日，当下就摆了手：“你们好好玩儿，我就不去了。”
“你太久没出门了。”生洲多雨雾，难得遇见晴好天气，景舟抱着被褥走到门外，将被单抖平搭在了桃树枝上，“出去走走就好。”
“你说什么？”顾梦之趴在窗台看他，故意道，“我听不清——”
“跟我一起去！”他是懒得出门，又不情愿听景舟说教，这才着意拖延。而少年信以为真，抬高了声音：“动一动筋骨——”
如此来回几次，他终于发现顾梦之是存心耍赖，干脆也跑到窗边，抓着那人的手不让他躲回去：“被子都要晒，你也是！”
“我不管，”顾梦之心念一转，又翻出一个借口，“腿脚还没好全，不想走路。”
“这好办。”景舟早防着他这一说，闻言便笑了，“到时自有办法。”
饶是清衡仙君也没想到，景舟口中的“办法”竟是这样坑人。一连几日，他只见景舟清早就会到林子里去，连番手起刀落，一阵阵“砰砰”作响，却不知在做些什么。到了巳日清晨，谜底才堪堪揭晓——原来是辆木质的四轮车。
顾梦之：“……”
就这样出现在小辈面前，未免也太不庄重——现在坦白自己其实早已好了，会不会太迟？顾梦之难得地无语了半晌，终是没忍心让景舟这半月来的工夫白费，认命般地往车上一坐：“走吧。”
时辰一到，弟子们先随顾瑜去殿内进了香，念过一遍祷词，便扑向了玉楼前的溪水。他们三五成群，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将酒盏置于漆碟中，让它顺着流水一路向下。这游戏和人间的“流觞曲水”类同，只是拿到杯盏的少年不必赋诗，而是即兴演起不久前学到的法术。有人施咒令清风改道，有人让杯碟一块儿悠悠地飘了起来，绕着众人转了三匝。大病初愈的飘风也坐在其中，面上仍有些倦色，浮觞流转了三个回合，从未在他身侧停过，倒是落得清闲。
顾梦之饶有兴致地看了半晌，拍了拍景舟的手：“不去一起玩儿么？”
景舟奉香后便又跑回了他身旁，说是要带他到处走走。正是春林初盛的时节，山色如洗，日光被枝叶筛过，落下层层透亮光斑。徐风入林时，光斑便随之颤颤，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微光斑斓。
他推着顾梦之在水边转了转，又回到原处。众人游乐方歇，正一齐在溪边濯手，意为涤邪去厄，漱尽旧尘。矜持些的女修不愿湿身，便将长袖放下一段，在水面轻轻蘸了蘸。
天上有天上之乐，如仙翁棋会，王母桃宴。只是仙人们彼此都是活过千万年的大能，早已不为外物喜悲，虽也聚在一处，却仿佛总是缺了什么。而如今这尘世的集会，虽天真稚拙，却是实打实的欢喜和乐。顾梦之感慨片刻，有心让景舟去和他们一道，却听他道：“不去，陪着你。”
“我哪里需要人陪，”顾梦之笑起来，“去吧。”
“……好罢，”景舟沉默了片刻，别别扭扭地承认了，“是我想陪着你。”
李真说起这一日时手舞足蹈，让他也平白有了许多期盼，但真正知道了同门是在做些什么，却觉得幼稚得紧，还不如和顾梦之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比和同龄人笑闹有趣。即使声音已小如蚊吶，景舟仍是一说出口就后悔了，生怕被会错了意，半晌都没再开口。
好在顾梦之似乎不在意。他没想到景舟会这么答，心里顿时一乐：“这么黏人怎么行？去给我也倒杯酒来。”
溪边少年们已一杯杯分好了酒，正互相碰着杯。景舟瞥了一眼，道：“不准——师姐说了，要让你少喝酒。”
“……”顾梦之纳闷道，“小景师兄可管得真严。”
这些日子以来，每当有求于他时，顾梦之什么话都说得出。乱了长幼不说，还一口一个“好师弟”“师弟弟”，景舟一开始还臊得慌，慢慢也习惯了。这时又听他这么叫，不仅不羞，甚至还有些得意：“那当然。”
正说着，景舟忽然望见了李真。那人正从人群中走出来，先颇为潇洒地撩了撩头发，才端着酒向女修们走去。他的步态惹眼得很，顾梦之显然也看见了：“小真是要去做什么？”
景舟耸了耸肩：“还能是做什么。”
他们看着李真慢慢向葛清踱过去，在她背后站定，扯了扯她的袖子。葛清似乎被吓了一跳，但回头看见是他，竟然也没有躲开。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葛清笑了起来。李真把身子骨挺得更直了，双手背在身后，忽然出其不意地从袖中拿出了一朵花。
女孩见了那朵犹带露水的花，笑声顿时止住了。她看向李真，李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两人对视片刻，又一齐笑了起来。
“欸，”顾梦之看得有趣，“原来是在追女孩子。”
他话音未落，却见景舟忽然伸出手，将什么递到了自己面前。
那是一朵素白的灵芝。芝面柔软地微蜷着，生着一道道鸟羽似的细纹，煞是稀奇可爱。景舟低声道：“它的名字也是‘梦芝’。”
他仔细翻了一遍李真屋里的《本草要纲》，又在莳花园里找了几天，这才找到了这朵小东西。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其他花草，只是他寻来觅去，似乎找不出哪一样与那人相配；恰巧这和顾梦之名字同音，还更实用些，想想就选了它。
“可以入药的，”他补充道，“回去熬给你。”
若是李真听了这句话，定要当场笑掉大牙。花是风雅之物，用以传情达意——你送一朵药材做什么？
幸而顾梦之也是个不解风情之人，并不觉得有何异处。他见惯奇花异草，对诸种灵物都熟悉得很，却不知怎地觉得这一朵格外惹人疼惜，拈着它雪白的茎赏玩了半晌：“怎么忽然送这个？”
“听说是宗门在巳日的习惯，”景舟有些莫名地不自在，“刚刚李真不也——”
他想到方才李真送花的一幕，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连忙生生收住下半截话，补充道：“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当然了，”顾梦之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失笑道，“紧张什么，我又不傻。”
紧跟着李真送花，实在是不太妙，先前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几乎立刻有一口气瞬间冲上了嗓子眼。此时见了顾梦之浑不在意的模样，却没能使这口气松下来，仍是堵得慌。他看向顾梦之，那人已又将目光投向了水边的人群，嘴角噙着笑。
他却忽然觉得心口发闷。
李真恰在这时也看到了他。他成功送出了花，正是春风美满之时，一见他便欢天喜地跑了过来：“在这傻站着做什么？师叔，我带他去玩一会儿！”
后一句是同顾梦之说的。顾梦之也笑了：“快去吧，我劝他去他还不愿呢。”
景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他一连拉到了溪水边。李真为他拿来一杯酒，他盯着杯面看了片刻，随即一饮而尽。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好像和诗文里写得不一样，他不觉得忧愁顿消，也没有陶然忘机之感，只是眼前一时有些蒙眬，如同被薄雾所遮。
他眨了眨眼，却仍看不分明。抬眼望向顾梦之的方向，只觉那一袭白衣宛如新雪垒垒，忽然他眼里化开，再也看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九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