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五回 ...
-
景舟终生都没有忘记石洞再开的那一幕。
以顾瑜为首，数十素宗弟子御剑冲进山心，径直破开了顾梦之设下的石墙。窟中处处都是烈火灼过的痕迹，似乎曾有什么在此间炸裂，四壁焦黑，教人辨不出从前形状。不知顾梦之到底是在此用了何种法门，先前所见的大小邪物都已消亡殆尽，唯余漫天齑粉。
风涌入，掀起劫灰万千，黑雾惨然，洞内一时犹如修罗殿上。
而那人正垂首倚在石壁上，神情安然，而无一丝生气。
第一位抢入洞口的是顾瑜，一见到这番情状，颊边血色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只见细流般的血从顾梦之衣下渗出，淌在崎岖的山间岩面上，将周身片片石地都染作殷红。身上白衣已看不出一分原色，如一面惨红湿绢，紧紧缚在身上。他身无明显外伤，却浑身都在渗血，情形骇人已极。顾瑜当即挥手屏退众人，跪下扣住他的手腕，神情再度变了。
景舟报信后便立刻折返，只是他不知御剑，只能一路飞奔，到底是来得迟了。洞口已站满了人，他也不顾旁人阻拦，咬牙推开人群一路挤进洞里，一眼便望见了顾梦之。
只一眼，他便足下一软，踉跄着跪倒在那人面前。
“他……”景舟的嘴唇颤了颤，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瑜无心理会，只死死盯住顾梦之，手不停地抖，几乎摸不准脉象。她反复试了几次，许久，才低声道：“去……去请师父来。”
她的声音已全哑了。
立即有弟子得令离开。景舟半晌才回过神来，颤着手，碰了碰顾梦之的指尖。那人的身体此时已几近僵硬，像某种玉石的质地，又白又冷。
他知道，新死的人就是这样的。
景舟蓦地扣紧了那只手，任旁人怎么劝都不肯放。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同他说话，他却听不清，喃喃地问：“什么？”
从看到顾梦之的一刻起，他仿佛也成了不知生死的人，困囿在噩梦中，醒转无门。同门御剑将他与顾梦之一同送入玉楼，带到一处静室前，又想让他松手。他们围在他身旁，神情忧虑，语气极轻地说，师祖将至，快放开他罢。
一二时辰前，他没能抓紧顾梦之的手，让他独自留在了洞里，再见时那人便已成了这副模样……这让他如何还敢再放？景舟又怕又急，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摇头，再摇头。
“放手罢。”最后，是顾瑜轻轻敲了敲他的指节。景舟只觉筋骨骤然一麻，手不由自主地脱了力。她的眼瞳里写着悲悯：“别让他再担心。”
景舟张了张口，一言未发，跪在原地看顾梦之被弟子们送远，许久才茫然道：“我……”
“我……”他像是不会说话了，眼神愣愣的，直直望向她。许久，眼眶忽然红了。
终是不忍，顾瑜跪在他身边，紧紧抱住了他。
此后的一个月，景舟都像是在梦里过的。
静室的门在他眼前关上，再没有打开过。听说，是那位他仍素未蒙面的师父在里室为顾梦之救治。但他曾数次趁看门弟子不备时靠近门边，却从未听到过一丝声响。
从前他听过许多关乎仙宗方术的传说——神洲上的修士能生死人肉白骨，一枚金丹便可让断气三日的人转醒，招魂回生无所不能……但他如今正身在仙门，却不知如何才能让那人醒过来。他看得出，顾瑜其实亦不知。但在他焦躁自责时，她会一遍遍安抚他，师父在此，梦之不会有事，一定不会。
夜深无人时，他会忍不住想，如果顾梦之再醒不过来，他将如何自处。他本是万千平凡少年中的一位，是那人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带他越过山海来到此处。平日里虽不常得见，但只要他知师兄在此，心中便多一分安定，修行苦难也无惧。如果……如果那人不在了……
——那他从此便是孑然一人。
这念头长萦不去，激得人心里酸酸苦苦，做什么都无甚滋味。如此这般过了几日，李真都看不下去了：“不是我说，你究竟是在自责些什么？”
“他是为了我才进那窟中的……若不是我乱闯进去……”景舟摇了摇头，仍是无措，“我……”
“若不是你闯进去，只怕到现在旁人还不知里头的邪孽呢！”李真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这要算你立了大功一件。而师叔当机立断将它们赶尽杀绝，是为全宗子弟的安危着想——即使他为此伤重，也怨不到你头上。你做什么这般失魂落魄？”
景舟知他所言无差，却仍难以释怀，仍是一心歉疚。好在有骤雨李真连番勉励，才终于打起精神，开始为风波未止的宗门上下劳碌起来，更是不要命似的修行，暗地里发誓再不让此事重演。
那日之后，顾瑜立即带人搜山，将整个生洲翻来覆去地彻查了一遭。他们在素宗四周又发现了些许虫巢与邪物，将其尽数剿灭了，却仍没能揪出主使者到底为谁。那位在山心深处养蛊的牧虫人似乎相当老到，未曾留下一丝有关本尊的痕迹，一被宗门觉察便再不出手。徒劳十数日之后，顾瑜只得放弃搜寻，但悄然加严了宗门的戒备，弟子离宗须再三请报，并决计不让外人登岛。
这月来，除去例行的早晚日课，景舟便天天去静室门外候着，直到被守门弟子发现才又跑出来。经此一役，他有心要磨炼剑艺，不惜拉下面子去找骤雨，约他每日抽些时辰演武。谁想，骤雨没有出言讥讽，却仍回绝了，只道他要照顾飘风。
原来飘风自前些日子起便生了大病，一直都未能下榻走动，怪不得先前在顾梦之那养伤时也不见他来探望。问及病因，骤雨也答不上来，只道：“这是常事了。他……他的体质实不适于修行，修行愈勤便愈容易犯这老毛病，只是这次来得格外烈些。”
看不出，飘风竟还有这样的陈年病根。因体质而无法在修行上更进一步，无疑是对修士的巨大打击，难为他平日里还能言笑晏晏。景舟心下叹息，只能转而去找李真，但李真主修黄白之术，于剑之一道不甚精通，景舟左右无门，只能一人照着剑谱比划。有时独自沉吟，会想起顾梦之当日那清光冽冽的一剑。以木为剑便有剑意如此，若那人手持神兵，又该是怎样倾倒山河的风采？
他从不知顾梦之竟有这样的剑技。应该说，他对那人实在所知甚少——在遇险之前，他怎会相信顾梦之原来还有这样的实力，他甚至不信他能解决这些麻烦……那人对他了如指掌，往往他一眼扫来，景舟就觉得自己被看了个透。但那人身上却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像重瓣的花，拨开一层后，离花蕊还隔着许多距离。
生洲仍是满目春和美景，他躺在树荫间，双手枕在脑后，看向上方的一树晚桃。软红摇落，悠悠跌下枝头，拂在颊边，景舟拈起一片花瓣，朝它吹了口气，那寸许妍丽便从指间滑走，轻飘飘地荡了起来。
他莫名又想起顾梦之。
快醒来吧。睡去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你再不醒……我就……
醒来时，面前的“人”似乎已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乍一看见树下那道黑色的身影，景舟睁大了眼睛，随即猛地跳了起来。这一跳，那粒小金钮便跃出了袖中，他才发现方才睡时竟不知怎么地压着了它，这才又召来了顾问心。只是这人平白等了这么久，似乎也不恼，只托腮看着他，目光里似乎还有几分笑意。
景舟很快镇定下来，规矩地坐好了。他还是头一次在阳光下看见顾问心，忽然就觉得这人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他周身的鬼气退了些许，脸上似乎也不复当日苍白。顿了顿，景舟道：“方才不小心压到了金钮……”
“我知道，没事。”顾问心摆了摆手，“是我想……多坐一会儿。”
他望向四周青山，很轻地一笑。景舟一怔，问：“不能回来吗？——我是说，不被人看见的话……”
他想的是，以顾问心之能，避人耳目应不是难事。而顾问心摇了摇头，道：“梦之没有告诉你么？如果没有牵引鹤指路，外人是找不到这的。我身上已没有宗门的印记了，它们又怎会放我进来。”
景舟想起入门时顾瑜放入他气海的光点，心中了然。至于顾问心为何会被剥去印记，他也能隐隐猜到一二——八成是与骤雨口中数年前的惨案有关。稍顿，他听顾问心叹了一声：“就这么看看，也是好的。”
他语气低沉，似在慨然。景舟心知这不是他该问的事，想了想，道：“师兄，你知不知道，洞里——”
他尚未说完，顾问心已打断道：“什么？”
景舟没反应过来，只听他又道：“你叫我什么？”
他的语气又急又惶，似乎还在发颤。
景舟一怔，随即恍然。他有些不敢直视顾问心滚烫的目光，低声重复道：“……师兄。”
顾问心望着他，一时没说话。许久，才慢慢笑起来。
“……好，”他边笑边摇头，“能听到这么一句……我也算来值了。”
一瞬间，万般神色在他脸上交错而过。景舟不知该说什么，便见他已理好了神情，又道：“你方才是想问洞中的虫子么？”
迟疑片刻，景舟点了点头。
“我也未亲眼见过，但曾听人提起。传闻南疆有大巫以尸鬼养蛊，将千百毒虫聚于一池内使之相斗，最后的活物便是蛊王。”他缓缓道，“这时养出的蛊王已与妖邪无异，有千足千眼，丝与涎均可致人于死地，且此毒无药可解。先前我们在洞中看到那虫，便恰似传说中的蛊王形状。”
“怪不得顾……师兄要以火烧去。”景舟道——若想使毒液再不复存，用火倒是最好的方法了。
“师兄？你是说梦之？是他解决的虫子？”顾问心却神情一变，“那日前来的，是梦之？”
“是。”景舟不解，“怎么？”
“……”
顾问心眼睫微垂，叫人看不清眸中神色。但他的失态不过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初：“无事。继续，我猜那虫之所以被养在山心，是因为建木峰葬着先贤遗物，灵气最盛。那人也是了不得，养成一只这样的虫至少需要三五载，他竟能瞒天过海这么久。不过我那师姐也是心大得很——那人找到没？我猜没有罢？”
景舟点头。
“哦，”顾问心嘴角一弯，“那就还在宗门之中了。”
景舟这些天偷听顾瑜与长老们议事，也知他们正在为此忧心。他垂首默默思量着，又听顾问心道：“这隐患忒大，不好好防范是绝不行的。以你如今只能，想自保怕是都难……你想不想学些别的什么？”
闻言，景舟皱起了眉。顾问心知他是误会了，笑道：“别急，不会让你学那些损身的法门。我是说——我的剑使得还不错。”
仿佛怕听错了什么，景舟猛地抬头，眼睛骤然亮了。
“我当年的剑术在门中也算未逢敌手。虽然如今比不上梦之，但以他之体弱，怕是不能好好教你罢？”顾问心道，“旁人不在时，你可以用这金钮召我前来，我教你剑术，你让我在这多走走——如何？”
这条件委实太过诱人，以顾梦之实力，当然高出李真骤雨之流太多。但他所求的不过是“走走”，又不得不令人生疑——景舟欲应又止，沉吟未决，忽然听到远方有足音渐近，谁正大喊着他的名字向这边跑来：“阿景！”
顾问心眉一挑，眨眼间便遁到了树后。景舟扭头看去，只见李真一路冲到了他面前，满脸都是喜意，显然激动极了。他气都来不及缓，便道：
“师叔醒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五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