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龄谈》半鹿恙

6、水面菩萨（二）

　　“乖乖……呜呜呜……我，我母亲没了……呜呜……”
　　白虎正准备给这抽风的小丫头一爪子，被这一句杀了个措手不及，登时一只爪子悬在空了中。
　　舒姚感动得把白虎搂的更紧了“乖乖～谢谢你的安慰！”
　　……算了，随你开心吧。谁叫你母亲去世了呢？
　　于是白虎忍受着胃液上涌的恶心被这个在此刻力大无比的姑娘搂着听她悲情的心路旅程。
　　“呜呜呜呜……乖乖，为，为什么母亲她一下子就倒下了？郎中说是母亲的心脏出了问题，可是……母，母亲的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严重到让人一下子就死了？”
　　你娘被嫁到这里整日如一个石头人般活着，死了也好。按你说你娘这死法爽快得很，你娘应该是没受苦的，何必为她伤心。
　　“我，我知道母亲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我……可是我只有母亲啊，即使她再不喜欢，我也只有她……”
　　哦，所以你其实是在伤心日后没人陪你了。这个你也可以放心，吾会陪你的。
　　“乖乖……其实我一直好怕……只是母亲去世了之后我更怕了。你说，所以人都这么不喜欢我，那么当初为什么要我活下来呢？”
　　这没有为什么，环常说一切皆有缘，既然有缘便无须执着于为什么，顺其自然才是。
　　“……乖乖，我刚刚是胡说的，你别记住啊。乖乖你一在我身边我就一下子安心下来了，真好啊……”
　　吾虽然在妖怪中没什么名气，但多少是有实力的，你在吾身边自然安心。
　　“乖乖……我马上要参加选秀了。”
　　哦，参加……等等，选秀？
　　“二姐去年生病错过，今年我也要去。”舒姚顺顺白虎的毛，有些伤感“母亲也不在了，这一入宫，我算是真正的孤苦无依了。”
　　是了……她是官家女子，自然要参加选秀的。
　　抬头看看少女刚刚哭过的脸，虽稚气未脱，但一张鹅蛋脸上的明眸已有了摄人魂魄的神采。白虎顿时明白，要是她去，便绝对不会再回到舒家。
　　不对。白虎猛的一摇头。这人间的事情吾看着便是，想这么多干什么？
　　白虎料的不错，选秀上舒姚被一眼看中，顺利的入了宫。临走时白虎被她装进开了孔的木匣内，也随她入了宫。
　　曾经，环说过“宫里”，她当时正在山下为那两个孩子添置衣服，路过一栋气派的大宅子时轻轻嗤笑了一声。
　　白虎问何故，环说想起了人类中一个有趣的地方。
　　“哪里？”
　　“人类称那里是‘宫中’，认为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那么你为何笑？”
　　“人类尊他们的主子为天子，将天子所住的地方称为皇宫。但在那里女人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男人全部沦为没有颜面的奴才，只有天子一人能拥有尊严，那些被天子踩在脚下的人又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他们的天子。这样的地方被当做圣地，难道不可笑吗？”
　　说完，环指着那栋宅子“这，也不过是另一个‘宫中’罢了。”
　　而现在，白虎和舒姚就在这“宫中”。
　　白虎眼睁睁看着这小小少女在这吃人似得宫中被人排挤，欺骗，陷害……而它也只是看着。
　　它生而为妖，不在人道之中，要得大道，无论如何都不能打扰这人间的因缘。
　　终于有一天，当初的黄衣少女不再开心大笑。她细心为自己上妆，庄严地穿上华服。当她开门走出自己昏暗的房间时，回头看见蹲在角落的白虎，微微一笑，一滴泪无声滴下。
　　那夜，她设法顶替了上台表演舞蹈的秀女，一舞之下不但倾城倾国，也倾倒了年过五十但色心未泯的皇帝殿下。
　　她所受恩宠一日一日愈发隆重，一张美人脸愈发娇艳，但目光却一日一日地愈来愈冷。
　　舒姚成为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中的一员，且地位蒸蒸日上。
　　天子爱屋及乌，舒家在天子的偏爱下跻身京城一流世家，一时无二。
　　然而，一天那平步青云的舒家在舒姚那珠宝堆砌的头轻轻一摇之下，因一道圣旨而烟消云散。
　　失去母家的靠山，舒姚在后宫众妃子史无前例的同仇敌忾面前毫无反抗地——倒下了。
　　凭着皇帝的宠爱，舒姚没有被打进冷宫，但宫中已遣散了所有侍女太监，只留一人一猫，就是一个豪华些的冷宫而已。
　　此刻的舒姚日日黑衣在身，她坐在孤灯旁，慢慢挑去灯花，一张美人脸不减风华。
　　回头看见坐在角落的白猫，舒姚轻轻一笑“乖乖，这儿来。”
　　白虎默默看着这个女人，没有动弹。
　　“乖乖不理我了啊……因为我之前一直没有理你吗？乖乖你要见谅——那段时间，我太脏了，不敢抱你。”
　　“现在，尘归尘，土归土。我也快到该去的地方了，你要我抱一抱，算是送我一程吧，好不好？”
　　白虎一双眼静静看着她。舒姚笑容不变，一双眼里满是寂寞。
　　慢慢的，白虎走向她，后脚一蹬轻轻巧巧落入她单薄的怀中——冷冰冰地。
　　舒姚慢慢梳理它的毛发，笑道“乖乖，我知道你很聪明，你比宫里那些家伙聪明多了。她们给我下毒的时候，你都不会吃东西；她们陷害我的时候，你都会逃走；她们欺骗我的时候，你就会冷冷的看着她们……”
　　“可是，你即使知道，却从来不救我。”
　　舒姚轻柔地抬起白猫的头颅，看着它绿色的瞳孔微笑“你为什么不救我呢？乖乖？”
　　纤细柔嫩的手猛的抓住白虎的脖子，一把将它摔在地上“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日日对你倾诉，你却眼睁睁看着我受苦？”
　　“我将你视为家人，你却对我的苦难无动于衷？”
　　“你明知我那日心如死灰，却冷眼看着我跳入火坑，承那老皇帝的欢？”
　　“他们视我为草芥也罢!你为何也是这样的？为何？为何!”
　　白虎任由她一把一把将它摔在地上，任由自己的骨血慢慢迸裂，任由这个女人诉说自己的冷血。
　　当初它既然冷眼看着她的苦难，那么今日，承受这些也是应该的。
　　骨肉猛击在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悠悠回荡，竟难得的有些和谐之美。白虎不由得想，这正如这吃人的宫中一样，虽然美丽，但却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舒姚终于累了，手一拖力在半空中将白虎松开。她美丽的眼睛呆滞地看着这只白猫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弧，然后“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她忽然间就哭了，嚎啕大哭起来，撑着手爬向白虎，将它瘫软的身体揽在怀里，一身猫血地抱住了这只冷血的猫。
　　她身上的血一半是她生生从白虎身上摔出来的，一半是白虎此时慢慢流出来的。可惜她穿的是黑衣，如是白衣怕已有了一身血衣的模样了。
　　白虎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它看着这个哭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忽然就没头没脑地想“人类老得真快啊，她上一回这么用力抱住我的时候还是一个女孩子呢。”
　　舒姚不但是一个女人了，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角也有了银丝。她已经快老了，而对白虎而言，这一切比它眨眼还快。
　　舒姚在夜幕降临时已经不哭了，她抱着白虎坐在庭院里疏于管理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傻傻的笑。
　　舒姚举起血已经开始凝固的白虎与它平视，笑道“乖乖，你不会是只猫妖吧？”
　　“没准真的是呢……你是一只公猫，那你就能化成男人了？”
　　舒姚笑眯眯地捏捏白虎的爪子，说“如果你真的能变成男人的话，那就更不可饶恕了。我这么一个大美女，你和我在一起这么久却没有爱上我，你是一只瞎猫吗？”
　　“如果你能变成一个男人的话……”
　　“如果你能……”
　　“……乖乖……”舒姚慢慢将白虎放下，双手收回去无助的捂住脸“你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呢……”
　　白虎疲惫地闭了闭眼。是啊，为什么它不能化形呢……为什么，它不是一个男人呢？
　　翌日，舒姚向守门的护卫要酒。其中一个护卫眼睛一转，谄媚地向舒姚一拱手“娘娘稍等，小的那里正好有一壶上好的酒，这就给您拿来!”
　　舒姚了然一笑“去吧。”
　　不久，舒姚端来了酒。她点燃了宫中所有的灯，先斟了一杯酒在面前才给自己满上“乖乖，你来。”
　　白虎慢慢踱步过去，在她对面蹲坐下来。
　　“乖乖，我要来了一壶好酒，但是不能白白给你喝～”舒姚挑起眼角，笑得妖娆“要是你化成人的样子给我看看，我就给你喝，好不好？”
　　白虎的心中蓦地刺痛，但它依旧淡淡地看着对面的女人，一双绿色的眸子波澜不惊，让舒姚看着看着就有些失神。
　　待慢慢回过神，舒姚轻轻一笑“看来你瞧不上我这酒啊——这可是好酒，喝上一口，神魂颠倒——”仰头倾下一口，舒姚再倒“喝上两口，万愁皆消——”喝完，舒姚媚眼如丝地看了眼白虎“喝下这三口——就该早登极乐了～”
　　舒姚放下酒杯，微醺“连这酒都看不上——你怕是一辈子只能喝神仙酒了，乖乖。”
　　语罢，舒姚大笑起身，一把将身边的灯架推到。及地的纱帘着了火一下子便有半人高，舒姚见了笑得像个小孩，忙颠颠地跑去推另一边的灯架。
　　白虎默默看着面前的酒杯，里面的酒液微微荡漾，映着漫天的火光竟说不出的好看。
　　元启八十二年，舒妃禁闭期间宫中失火，仅一案几保存完好。然寻出尸骨为黑色，疑其被人毒杀，苦无证据，是以不了了之。
　　“我说，你还要在这里蹲多久？要不是我支起这防护你一身白毛早被烧干净了。”龙雪书在白虎身边不耐烦地说。
　　“……她呢？”
　　“在我来时已经被烧成骨头了——我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啊！”
　　“等等——帮吾收拾一下她的尸骨吧……吾没有手，做这种事不太方便……”
　　“……”龙雪书古怪地看他一眼“你现在不就是人形吗？没有手？你耍我？”
　　“……什么？”白虎一滞，低头去看，果然入目的是一双人类的手。
　　“这……什么时候？”
　　“……应该是她死之前吧。”龙雪书挠挠头“你看，她烧死的样子，看起来是看着你。”
　　“……”
　　“……我觉得你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龙血树笑道。
　　“不用……”
　　“真的？那你别后悔啊，我镜子都拿出来了……”龙雪书丧气地把镜子放在桌子上，静默半晌后叹口气拍了拍白虎的肩“你还是看看吧，你这模样……应该挺合你心意的。”
　　再回头，那龙血树果然又没了踪影。
　　白虎看着龙血树消失时的地方呆了半晌，将视线落到了镜子上。
　　犹豫了片刻，他缓缓举起那镜子。
　　然而他一看见镜中的自己，泪水就抑制不住地留下来。
　　那镜中的男子一双眼顾盼生辉，面如春晓之花，唇如纷飞之樱。然而最重要的是，这张脸像极了刚刚葬身于火海，现今正伏在白虎脚边十米处的舒姚。
　　“……抱歉，我终究没有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