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龄谈》半鹿恙

4、访山者说（二）

　　闭上眼后的一切，都宛如浸泡在翡翠色的树汁中一般，愈想看，便愈是浓重的绿色挡在眼前。再醒来，便发现自己已经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树茧中了。
　　费尽力气扒开树茧，才发现正在那棵龙血树身体里，只是那棵龙血树已经腐朽成一段枯木，只有与树茧连接的地方依稀有些许绿色。再仔细看，我的旁边还有一个已经破裂的树茧，估计妹妹已经出来了。
　　正要继续找寻那妖精女子，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在树间慢慢扩散开“哥——哥！”
　　回头看去，一个身披轻纱的女孩捧着几个果子奔跑在树间，身姿与以前相较不知灵巧多少倍。少年这么想着，笑着应了声。
　　等少女近了，少年笑道“你醒得很快。”
　　少女的五官本就标致，此刻掉了那老鼠斑已经算得上美人了“都要谢谢哥哥！若不是哥哥在我昏倒后的努力，我可能已经死了～”
　　“我也没做什么……那个——姐姐呢？”
　　“姐姐？哦，是环吧？她可不是姐姐啊哥哥，她已经有两百多岁了。”
　　“环，两百多……她现在在哪里？我要好好谢她。”
　　“环和白虎大哥静修去了，让我们不要打扰。”少女递过来一个果子“对了，环说我们没有名字，这样不行，我就让她帮我们取。她说以后我叫百叶，你叫龙雪，你觉得怎么样？”
　　少年笑笑“不错。”
　　成为树身的少年少女在山上无忧无虑地住下了，匆匆数十年过去，两人也不过只长了一两岁的光景。百叶自然愈发窈窕，连本来相貌平平的龙雪也渐渐蜕变成另一个模样。有时百叶看着龙雪，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说他可能是这天下最好看的男子了。
　　而龙雪虽表现得不在意，却也暗喜。因为他发现有时环也会看着他出神。
　　直到这一天来临之前，一切都好像很好。
　　是百叶先发现山上来了人的，去查看时发现是一个全身着白衣的人正半躺在河边，手里持着一杆鱼竿。百叶默默在他背后看了许久，那人也就那样躺了许久，最终以那男人发出的鼾声为结束。
　　被鼾声刺激到的百叶推推那人，那男人慢慢吞吞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的动作很斯文，却生生把百叶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家伙竟与龙雪长得有六分像！
　　其实，说他与龙雪像，可能他还有些吃亏，因为这家伙——比龙雪要好看太多了！
　　而这刚刚吓了人的家伙却朝着百叶微微一笑“请问这位，环在吗？”
　　片刻后
　　“环与白虎下山去了，可能明天就回来。”龙雪坐在男人面前淡淡道“小子龙雪，与妹妹百叶承蒙环相救并在此住下，不知先生名讳？”
　　“不愧是环教出来的，言行举止得了她的神韵。”男人照样坐下，笑道“在下龙雪书，正好与小兄弟两字相同，幸会幸会。”
　　不知怎么，龙雪的心在这一句之后忽然无比的难受。因此他僵着一张脸答了“幸会幸会。”
　　第二天环如期回来了，看到龙雪书的那一刻她现出了龙雪来后这几十年第一次见到的笑颜。龙雪书笑道“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环笑道。
　　这一夜，环与龙雪书相伴漫步在森林深处，百叶陪伴着龙雪坐在河边，身边趴着白虎兄。
　　“白虎白虎，为什么你不化成人形呢？你看环化的人形多好看，你也化一个，没准也很好看的。”
　　“百叶，你和白虎说话干什么？”
　　“哥哥，白虎被环扔下了好可怜，我陪陪它。”
　　“那你觉得哥哥可不可怜？”
　　“啊？哥哥你说什么呢……”
　　“嗯，没什么。”龙雪支着脑袋看着河底的石头“只是觉得……活了这些年一直在这里，有些无聊了……”
　　“那我们下山？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
　　“哥哥……你舍不得环吧？”
　　“……”
　　“哥哥……”
　　“……白虎，你不准和环说这些。”
　　“……嗷。”
　　第二天一早，龙雪书来找龙雪，带他来到龙血树旁。
　　“还认得它吗？”龙雪书笑道。
　　“认得，我与百叶的救命恩人。”
　　“‘恩人’么……我很高兴你这么想。”
　　“我不应该这么想吗？”
　　“事实上，不应该。”龙雪书笑道“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棵龙血树吗？”
　　龙雪摇摇头。
　　“五棵。”龙雪书抚摸着已经死去的龙血树说“真正的龙血树，只有五棵，而且越来越少。”
　　“为什么先生要和我说这些呢？”
　　“龙血树只有五棵，流落人间的都只是些亚种，而龙血树精，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下。”
　　“先生……”
　　“龙血树是树中珍品，其灵性最盛，然是最难化形，你可知为何？”
　　“为何？”
　　“天不容。龙血树灵性奇佳，未化形者即可通生死知未来生死人肉白骨。此等灵物，天下难容，因此本来草木类的妖精就最难化形，而龙血树又是其中尤为难者。因此，一些龙血树在化形之时就会动一些歪脑筋，譬如——夺舍。”
　　“夺舍？”
　　“所谓夺舍，就是夺人魂魄，占人身躯。这对于还未化形的龙血树来说还是有些难的，因此它便用了自己的另一个便利来行这事——赐予。”
　　“那我和百叶！”
　　“赐予人身体之后，龙血树会将自己的妖灵封在这具身体中，慢慢吸取人类灵魂的精气，等时机成熟再进行夺舍。所幸，它现在还很虚弱，起码再有三百年它才能夺舍。”
　　“……你说这么多，是想如何？”
　　“……实不相瞒，那个正躲在你体内的家伙，与在下同出一脉。”
　　“你要帮它？”
　　“不，在下是来送它永登极乐。”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在下现在就可以对你夺舍却没有动手。”龙雪书笑道，一只手轻轻点上龙雪额头“一个妖的能力有多大，你应该还没试过吧？”
　　“……好吧，我相信。但你为什么要帮我一个陌生人杀你那里的人？”
　　“杀？我何时说过要杀了？不过是打算将它带到西方去沐浴佛音去一去执念。我本来打算在昨天晚上你睡觉时把那家伙从你体内揪出来，可是它好像和你签订了契约，竟揪不出来。你和它定下了什么契约？”
　　“什么……我不知道。”
　　“…………龙血树没有编织幻境的能力，也没有篡改记忆的能力，如果你想不起来，就只能是你自己的问题。”龙雪书叹口气“所以说和小孩儿打交道困难，说不清道理……”
　　“龙先生，哥哥。你们在这儿啊！”百叶从树丛中窜出来，笑嘻嘻地挂在龙雪手臂上。
　　龙雪书看了看百叶，笑道“这位小姐实在是标致。”
　　百叶佯装嗔怒“龙先生，我与你见面后的第三天才说这句话，晚了些吧？”
　　“好话不怕晚。”龙雪书笑笑“那么，我还有事找环，就先告辞了。”
　　龙雪点头“先生慢走。”
　　“哥哥，先生找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龙雪松开百叶，面朝龙血树枯干站着“你回去吧，我要在这儿一个人呆一下。”
　　“……好的。”
　　那天龙雪很晚才回去，等到了他与百叶常待的河边是，他看到了浑身鲜血的环。
　　“环……环！谁伤了你？龙雪书呢？他在哪里？”
　　环被他搂在怀里，胸前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即使现在环依旧是从容不迫的，她指了指森林深处“白虎追着百叶去了……百叶伤了我……”
　　“百叶？百叶怎么会伤你？”
　　等龙雪乱七八糟的冲进森林深处时，看到是浑身皮肤如枯木一般虬结的百叶在狂毆白虎。他将百叶一把抱住，大声地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最后在喊话无果的状态下，抱住她的头开始哭喊起“妹妹”。
　　“哥——哥？”百叶终于看了龙雪一眼，她伸出手本想擦去龙雪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如老树一般凹凸不平。
　　“哥哥……我这是怎么了？”
　　过往的记忆如碧绿的潮水袭来，龙雪抱住百叶，反复地用脸碰百叶的脸颊“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用……哥哥对不起你！我答应了它把命给它，可是，可是它根本没有把你救活...它只是把你养成了它的傀儡……我看着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百叶渐渐明白了什么，她回抱住龙雪，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哥哥。我们本来是陌生人，你能做到这样我真的很开心。我那个时候已经没救了吗？你依旧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救我吗？我很满足了，现在，哥哥，我活了好几十年了，活够了，哥哥你送我一程好么？”
　　百叶从腰间解下一把已经生锈的匕首，递到龙雪手里“这是那个时候你给我，要我在白虎大哥吃我的时候反击用的。后来落在了水里，但我一直留着，现在用这个，送我上路吧。”
　　第二天
　　龙雪书蹲在熟睡的两人身旁，取回了那悬在两人头顶的幻世镜。低头瞅瞅手里一直没消停的绿色光团，龙雪书发自内心的感叹道“总算是把你弄出来了——把两个人扔到幻境里，真的很累人啊。不过他们从此以后会一直生活在他们二人的美梦中，也算是积德行善。”
　　环依旧穿着那一身血衣，看着两人恬静的睡颜，问龙雪书“只能这样了吗？”
　　龙雪书笑笑“环，你该明白，从你将他们带到龙血树前的那天起，事情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了。”
　　“那时，我只是想逼你回来。”
　　“现在我来了。”
　　“嗯，但我想他们了。”
　　“……环，你为什么希望我回来？”
　　“只要你在，我就不孤单。”
　　“不，只要有人陪你，好好陪你，你就不会孤独。我对于你而言，就是一个梦。环，你该下山了，出去好好走走，不然成不了仙的。”
　　“好好走走，就能成仙了吗？可你也没有。”
　　“好好走走可能成仙，不出去就一定成不了仙。至于我吗……天道好轮回，这是报应，报应。”龙雪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