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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碎玉倾杯(下) ...

  •   应侯府中,闻秦王至,众人俱出门迎驾。
      秦王下辇,见应侯旁站着楚使,“寡人未知楚使已入秦,失迎。”
      “臣近日才入驻驿馆,还未向贵廷递予国书,故大王尚未得信。”这位年轻人名唤李园,乃是楚国春申君之门客。
      见状,应侯与秦王一一道来,称李园昔年在楚地丰城时,一日泛舟游湖,见水中似有两物缠斗,难分难舍,待近看,竟是一黑一白两条硕大龙鱼,遂捕之。
      不料一夜过后,此二鱼似凭空消失,船上寻遍仍不见踪迹,只余有一双布满铜锈之剑。
      李园奇之,便将此物献与春申君,春申君令人戒斋沐浴,焚香祷祝,再将这锈迹斑驳的两把剑试火打炼,如此这般,方才露出真容。
      雄雌双剑,击鸣共啸,交相辉映,观之似有神光。

      听到这里,嬴稷心下了然,已知此其为何物,“曾闻干将、莫邪二剑,曾葬于楚王陵,后雷火劈山,此二剑跃入云梦泽之中,化作黑白两蛟,遁去无踪。”
      春申君将这二剑献与楚王,楚国上下皆谓之天命,楚王亦甚悦之,授与兵权,命其盟魏联赵。
      “楚使,你既见过此二剑,可知何者更胜一筹?”
      “应侯见多识广,外臣实不知。”
      座上秦王开口了,“寡人昔年曾闻,两剑相砍,强者不折。”
      李园面露难色,“大王说笑了,一把上好的剑,铸造所须时日、材料、柴火、人力数不胜数,耗费巨大,怎得忍心教其相砍损之?”

      “也有一个法子,可知两剑之中,何者更优。”白起望着庭前天际,似与往事遥遥相对。
      白仲打完最后一个招式,回身敛步,收剑入鞘,问道,“是什么法子?”
      彼时,白起还是个铸剑师,坊中有一位铸剑老人,鹤发沧颜,双目明锐,曾道,“划剑破空,听其音辨其声,音若滞涩则为劣,优者必锋利无阻。”
      白仲闻言,继而追问,“若所铸之剑为劣物,当如何处置?”
      “两剑相交,必有折损,”秦王敛容而坐,阖目假寐,“若不能用,则弃之,何惜之有。”

      应侯若有所思,待楚使去后,与秦王道,“王上方才所言,意在武安君?”
      前方邯郸久攻不下,白起病愈后,仍称病不朝。
      “寡人亲至其府,不料先前几番请命攻下邯郸的武安君竟回绝了寡人,称此时不宜出兵。”嬴稷不悦,拂袖屏退左右。
      “王上屡次请父亲出兵邯郸,父亲为何辞命?”
      “两国交战,民不聊生,” 白起面带倦容,“王上只知一味征伐,我恐秦国终有一日会临穷兵黩武之境,故而劝王上缓止刀兵。”
      “此番抗拒王命,恐王上与我已生嫌隙,” 他猛地握住白仲之手,“汝且谨记,宁可失幸于君王,不可失信于天下,作那亡国辱民之将。”说罢,方令白仲退下。

      咸阳得讯,称魏楚两军大破秦军于邯郸,嬴稷大为光火,“我军损伤惨重,邯郸久攻不破,长此以往,恐不利我。”
      秦廷之上,面对秦王雷霆之怒,众臣噤声不敢言。
      此时应侯出列,“王上,可用武安君以解邯郸之困。”
      秦王蹙眉,应侯继而道,“臣闻武安君已病愈。”

      “武安君安在?”
      秦王一行人至白府,不耐传令,嬴稷径自走入庭间。
      距离嬴稷上次来这里,已过了近一年。初时他本满心期许地来请白起出征,不料被拒,便赌气而去,不欢而散。是故,这次无论如何,他都要让白起为他出征邯郸。
      嬴稷见庭中有一人,以为是白起,待走近一看,不禁一怔。
      那青年面容虽酷似白起,但到底少了些气韵,“臣白仲参见王上。”
      经此插曲,嬴稷的怒气消得差不多了,恰逢白起赶至,便一同入室坐定,谈起了邯郸战事。

      “楚魏联军,已大破我秦军,如今邯郸之战是千钧一发,望武安君替寡人披甲率军,威我秦军之势。”因战事在即,秦王按捺不住了,单刀直入便挑明来意。
      白起出座,伏地请罪,“王上,恕臣无能,如今秦国万万不可再战。”
      良久,秦王面色平静,“当真不能战?”
      “不能。”
      似触逆鳞,秦王怒极反笑,拍案叱道,“是秦国不能战,还是你武安君不愿战!”
      白起无可奈何,惟有望向秦王,“秦国国库日渐空旷,民苦于战,久战不利,白起已劝过王上莫要恋战,王上不听,白起又能如何?”
      “若你能为寡人出战,秦国必败魏楚联军。”盛怒之下,秦王面孔愈发狰狞,“若非你矜功自傲,恐此战败则辱你声名,何故三番五次抗拒王命。”
      “今日你便启程前去邯郸。”秦王勉强平复怒气,强硬而道。
      白起默默跪在地上,并无接命之意。

      喘息声渐渐靠近,秦王俯身,盯着他双眼,阴恻恻道,“你若不去,从此寡人便恨君。”
      白起不敢置信地望着嬴稷,他不是不知秦王会怨他,但他想不到,秦王会恨他。
      “失言于白起一人,王上便可取胜于天下,如今王上宁可战败也不听白起之言,白起亦无回天之力。”
      一道疾光闪过,秦王拔剑,削断他发顶束冠,“违抗王命,你便是不忠于寡人,不忠于秦国。”
      “白起生为秦人,正是因为忠于秦国,才不愿做那败国殃民之将,”白起散发覆面,面无惧色。“这么多年了,王上还不知道白起心中所想吗?”
      “寡人知道,寡人知道…”嬴稷目眦尽裂,被白起视死如归的眼神一激,几欲刺向他喉间,心底却有不舍,剑锋便抖动起来,终是下不了手。
      外头一阵喧闹,“王上,武安君绝无二心,秦人皆可鉴之,”是魏姬闯入室内,她扑倒在白起面前,“若王上不信,妾愿以命相抵,以证武安君之清白。”

      “夫人不可!”见魏姬立即将胸膛迎向利剑,白起急忙上前阻止,剑锋还是没入了她胸口些许。
      望着倒在自己怀中的魏姬,白起不禁悲从心来,他本就因自己常年征战在外以至于冷落妻子而愧疚不已,如今见她摒弃前嫌为自己挡剑,心中倍加酸楚。。
      他为秦国征战半生,却因一次拒战就被君王疑其不忠。
      王前失宠,群臣非议,门前冷落车马稀,惟独妻子对自己不离不弃,白起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倦意,这碌碌终生,他所求为何?
      征伐列国,眼看着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家破人亡,彼时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秦国。
      然而,当秦王越发嗜战暴烈时,他率领的已不再是正义之师,而是为填充秦王一己之欲的工具。
      如今,君臣俨然分道扬镳,既然秦国已不再需要他,那他也没理由留下了。
      嬴稷望着那埋头抱在一处的二人,竟有些不知所措,半响,却等来一句,“臣已年迈,恐难堪重任,愿乞返乡,望王上允诺。”
      不过是一日光景,迭生瞬息变故,白起似苍老了十岁,披发跣足,颓意陡生。
      闻言,嬴稷心里不是滋味,他伴随自己数十年,如今竟是决绝如此,执意辞去,“此事日后再议,寡人今日不想谈。”欲语还休,嬴稷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匆匆而去,似落荒而逃。

      廷议上,应侯进言,称不得放归白起,恐其事他国以危秦。
      “武安君已降为士卒,削爵去兵权,请王上念其事秦多年,莫要赶尽杀绝。”蒙骜不禁出言提醒,秦王神色如常,思量良久,终未表态。
      那日,秦王与一班臣工议事于咸阳宫中,忽有人来报,称太子至殿前请面王。
      传其入殿赐座,不想这太子一声不吭,就在王座阶前伏地而拜。
      见太子不起身,殿内沉凝无声,嬴稷不解,“吾儿,此为何意?”
      “儿臣无能,无颜面对嬴氏宗室,请父王降罪。”
      嬴稷眼都没眨一下,波澜不惊,“继续说下去。”
      此番入宫,是为公子子楚而来,其妻子皆滞于赵,生死一线。
      “孝悌之义,仁道也,王政之始于斯,故请迎其母子归之秦。”
      不知何时,殿中似弥漫着一阵药香,嬴稷不作声,只专注地望着阶前的太子,未见其表态。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子身上衣衫渐渐渗出冷汗,头顶终于传来一声,“你身子骨还未养好,起来说话。”

      太子弗敢不从,左右之人将其扶起后,秦王即称殿内不宜大病初愈之人,一众人移步至庭前。
      秦王让太子近前,令他看向廊下,“太子可识得此物?”
      十数只猛犬在庭前休憩,只见其褐目如铜铃般大,鬃毛耸立,其形凶相。
      “此为獒,亦称西戎神犬,乃当年孝公平定义渠时所得。”谈及此事,秦王是全然无所兴致,凛如冰霜,“可惜养于深宫,竟是一代不如一代,而今毫无烈性,尽显媚态。”
      “忠于秦国,为秦谋利,便是孝道,”落座后,他直言正色道,“既为嬴姓子孙,他国为质,于国于家皆是尽孝,且如今我秦国乃泱泱一大国,他赵国必不敢怠慢我秦国公子。”
      秦王一向行峻言厉,言及至此,太子已知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自然唯唯是诺。

      太子离时,秦王遥遥看去,其背影略显佝偻,再想到刚才殿中太子身上透来的药味,嬴稷知道,自己的这位太子还是老了。
      嬴柱自幼孱弱,年轻时尚且还算得上是位文雅公子,即便如此却也称不上健壮,他当了三十多年的安国君,一朝被立为太子,却是韶华已逝,壮心不复。
      历代秦王皆是虎狼之君。一位久居深宫的太子,且已是垂暮之年,仁厚有余,决断不足,试问如何驾驭这一坐拥偌大疆土、百万雄军的虎狼之国?

      嬴稷此时忧心忡忡,便将此顾虑道与应侯。
      应侯深知,当年惠文王为了武王之大统,不惜将公子稷母子远送燕国为质,如今为了太子日后登基大业,秦王必会为其未雨绸缪,铲除异己。
      “太子宽厚,他日登基,必有宵小之辈作乱王前,王上还应为秦国百年计。”
      这番话触动了秦王,但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白起,犹豫不决中,他做了个决定,“传白起入宫。”

      白起与嬴稷相对而坐,良久无语。二人共历了数十载的风雨,如今他们皆是鬓发如霜,暮年之际,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武安君去意已决,”嬴稷亲自为他斟酒,“寡人今日为君饯行。”
      “爵位已去,白起今不过一士卒耳,不敢称武安君。”
      “寡人知你因长平赵卒一事心生怨忿,”嬴稷凛然道,“不为强者,民坠涂炭,若秦国收下那二十万赵卒,便是愧对我大秦百年来战死沙场的将士。”
      “战争都是要死人的,白起知道。”
      “你若知道,又何来怨恨。”嬴稷愈发激动,起身向白起逼近,抓住他衣襟,“你随寡人三十载,为何一朝之变便背离寡人?”
      “因为我眼见得尸骸如山,血流成河,因为我耳听得杀声如雷,哀鸿遍野。”白起眼底浮起一丝悲凉,“白起也不过是一介血肉之躯,如今已不知自己为何人而战。”
      言已至此,嬴稷心知无回旋之地,悲凉长笑,松开他衣襟,“罢,你且去罢。”
      离开时,他听到白起说了最后一句,“白起生为秦人,忠贞为国,从一而终,必不负秦。”
      回顾昔日君臣情谊,再到如今的刀剑相逼,嬴稷早已非当日那个无名质子,他是秦国的王,他变了。
      而当初那个寡言鲜语的青年,再到如今伏地罪己的武安君,往事种种皆面目全非,唯有白起没变,嬴稷仿佛感觉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江峡,横亘在二人之间。

      嬴稷当夜心绪不宁,梦见自己尚且还是个孩童时,见父王与公叔嬴疾对弈,便躲至帐后,隐隐听见他们在谈论商鞅处决一事。
      “商君者,大才也,然不能为我所用,亦无用也。”嬴驷不以为意道。
      “王上可是惜商君之死?”嬴疾试问道。
      “君王之道,用人之道,能操纵人心,才配夺天下。”
      有人来到他身后,是母亲,她将自己从那处牵走,而后为他着服戴冠。

      他望着那身赤鸟纹案的玄服,耳边传来母亲的低语,“稷儿,王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你都要记住了。”
      王辇之上,他抬眼望去,却见有一人立于街边人群之中,脖间却淌血不止,沥沥血迹染红了地面。
      那人似有所感应,亦望向这边,双目交接时,嬴稷才看清那张青年的面孔,居然是白起。
      他顺着白起的目光,发现自己所佩之剑上有斑斑血迹,惊愕间将此剑丢出车外,这才转醒。

      殿室昏暗,嬴稷披衣坐起,漫步廊间。
      远山绵延,宫阙重重,不见江山,何曾意气?
      他已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世事变换,物是人非,惟有这江山万里,任尔斗转星移,依旧如斯。
      未见青山老,昔人已白头。
      嬴稷已经老了,五十年来,无数与他有关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白起也要离去,他已所剩无几,只有秦国,这历代列祖披荆斩棘得来的土地。
      “若为秦国,何人不可舍,何人不能舍!”当年静泉宫中,他向母亲承诺过。
      从他成为秦王那日起,便注定他除了秦国,便是一无所有。
      孤灯独坐,自斟自饮,醉眼朦胧间,眼前浮现的却是一个青年身影,汗巾覆额,白衣翩翩,踏马而来,嬴稷满心欢喜,不觉出声道,“大哥,我似做了个梦。那梦里,秦王成了我,而你却要走了。”
      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依稀是他初见白起时的模样。嬴稷见了,便真以为自己仍是那个质燕的弱冠稚子,满心的不舍,不愿让白起离开。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也不知白起作何神情,便愈发焦急,不料白起的唇嚅动了几下,已是转身欲去。情急之下,嬴稷探手过去,虚空一抓,只听见一声清脆之音,似有什物坠地而碎,然而不待他想明白,那道身影已飘渺无迹,无处可寻。

      隔日,秦王下诏,强令白起出咸阳,即日起行。
      行至杜邮,有一支甲兵疾驰而来,这些日子里,白起已料到会有今日这一刻,知来者为何意。
      见来人渐渐逼近,他面不改色,似寻常状唤来白仲,教他带着魏姬先行一步。
      “王上有命,赐此剑于武安君。”
      亭中望去,此处人迹罕至,倍感荒凉,白起握住那柄剑,“我何罪于天而至哉。”
      左右之人皆有不忍,侧首避视。
      良久,白起叹道,“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吾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说罢一拜,“白起谨遵王命。”
      魏姬赶至,却见白起自刎倒地,已无生息,她搂住白起尸身,心如刀绞,失声痛哭。

      又是一年。
      见秦王醒转,左右近侍忙上前将其扶起。
      嬴稷左臂绷带渗出了血,这是当初魏姬密潜回咸阳,冒死深入秦宫行刺时留下的。
      彼时尚处于震惊中的嬴稷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一臂便被魏姬手中利剑所伤,幸而外面的守卫闻讯后及时赶至,将魏姬拿下。
      魏姬双目渗血般殷红,饱含恨意,“武安君未尝有负于秦国,却死非其罪,王上为何如此绝情?”

      嬴稷正欲离去,却听见身后魏姬哽咽道,“王上!你忘了那日悼太子灵前……”不过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竟令秦王身躯一震,狼顾而眈视之。
      魏姬心如明镜般澄澈,白起已死,她已无所畏惧,“人人皆道秦王乃虎狼之君,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嬴稷攥紧了双拳,复而缓缓松开,“替武安君夫人松绑。”
      迎着魏姬怨愤的眼神,嬴稷想起了曾经的赵姬,亦是如此仇视着他。
      “白起生为秦人,为我大秦将士,此生只得忠于秦国。”嬴稷恨不得咬碎每个字,似噬食人血肉般道,“他说他的忠臣仁义皆在寡人面前,那寡人便成全他。如今,他即便是身死,也仍是我秦国亡魂。”
      魏姬惨然一笑,其声凄厉,待嬴稷察觉不对劲时,她已抱剑撞柱,血溅三尺,登时气绝。

      一处私宅内,吕不韦将一件物事交与座前之人。
      “吕太傅办事周到。”苏代接过湛卢,察之无碍,收入怀中,“代赴赵时,必不负公子所托。”
      苏代奉东周天子之命,将之邯郸,故吕不韦密令其保全公子楚的夫人与幼子。
      辞别吕不韦后,苏代一路向东,途经一山野,鹤鸣于九皋,一座无名冢静卧于青松之畔。
      “昔年曾借了你这把剑,如今我原物奉还来了。”
      苏代将剑挂于松上,祭酒数杯,便复原路而去。

      嬴稷已令人将白起夫妇好生安葬,又召回其子白仲,授予官职,教他侍驾王前。
      他下意识地在腰间摸索,却是空无一物,才想起前些时日他宿醉之时,不慎将那玉珩摔落在地,醒后找回,已成碎玉。
      “禀王上,相国正在殿外求见。”
      范睢已在一年前挂相印而去,如今担任相国一职之人乃是其举荐的蔡泽。
      思故人已远去,长太息而掩涕。
      殿门一开,穿过这楼台亭阁,便是关山万里,苍茫天地。
      迎着朝阳之光,嬴稷朝殿外走去,“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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