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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香雪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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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雨瓢泼。
戴家瓷窑边,我虚弱地递上一卷用青纱包裹的竹条,却把另一卷翠色绢纱贴在心前,三日来我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剪开了所有风筝,想为自己和他留下些记忆。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抬手相接,握住的却是我布满伤口的食指,馨凉裹着痛刺得我双眼朦胧。“莫怕”,还是那样的温润,还是那样如香雪海棠一样的微笑。我心安然。
屏姨将戴家的名帖与求亲的礼单一并送入佛堂,我微闭双目继续敲击着木鱼,心中的不安却比手中木鱼声还要响亮。半响,娘亲并未起身,只是幽幽地说道,“请他回去吧,我忆澜阁本无素女,不过是两个带发修行的槛外人罢了”。木鱼声戛然而止,只听见娘亲念诵的大悲咒变得越来越模糊。
待我醒来已是四日后的傍晚,屏姨在床边哭成泪人,“天青,你昏睡这四日,戴公子在山门之外跪了四日,你若再不醒来,只怕也快不行了”。我挣扎着下床,我要去见那个永远都会对我说莫怕的人。佛堂外,秋雨连绵一直都没有停过,我跪在台阶下的青石上。夜半,屏姨一下一下地敲着佛堂的门,木鱼声断了,只剩雨声。烟雨在屏姨的搀扶下走进院内,跪在佛堂门前。
那个秋天的雨夜,我终于在屏姨地搀扶下走出了忆澜阁的清韵,条件是我从此再不踏入忆澜阁,而烟雨再不开窑烧瓷。
七年后,初秋。
清晨起床,我如常梳洗后坐在菱花镜前,端详着镜中,肤若凝脂的佳人比从前少了些稚气,添了些婉转,可眉间的落落然却未曾改变。我打开檀木妆奁,夹层中的20颗玛瑙躺在里面我从未开封,屏姨说这是临走前娘亲偷偷让她带给我的,慈母之心天青愧对。我用生平唯一的一次抗争断了母女情,只为这个男人。
自从当日拜别母亲,我便带着屏姨嫁入戴府。我欠他太多,因我,他违背了定要烧制天青瓷的誓言,关闭了经营百年的祖业,放弃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承诺。我不要他再因我们的婚礼愧对戴家列祖,哪怕我一生都不能进入戴家祠堂,只要我是他心中的妻便好。我没有要花轿、没有要媒妁、没有要聘礼、没有合欢酒,只是让他给我做了一个大红的风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卓文君的白头吟被天青写在大红绢纱上,我挑下两人的一缕青丝,将这十个字用密密的针脚绣住,就象绣住我们与子偕老的未来一样。
难道天下的女人总是多疑么,为何烟雨待我无微不至、相敬如宾,我却总觉得他愁眉不展、若即若离,连每年九月放飞的风筝也似乎不似当年那般飘逸多情。我真的在他心中么,又为何他钟爱的书简上雕刻着“慈儿”,又为何后花园西厢房的门紧锁,又为何他常对月自饮。
镜中映出烟雨的身影,他一如往日地为我画眉。他知道我从不施脂粉,只用黛色淡扫娥眉。未及,屏姨已端过我早起烹制的香雪海,我亲端杯盏递与烟雨。当年那个带着我放风筝的少年此时已是我结发七载的夫君,我本该安然。
烟雨最爱我自制的香雪海,用海棠花粉、百合、珍珠粉、糯米汁加入多种药材做成蜜粉,将旧年的花瓣收起腌制成蜜饯封坛,待要饮用需取旧年收集梅花瓣上的雪水冲泡蜜粉并放入蜜饯佐味,花香四溢,爽口生津,若风寒咳嗽还可加入杏仁甘露,止咳清热。即便引饮用普通的茶时,加入一些花瓣蜜饯,味道也十分宜人。听屏姨说,烟雨的许多文雅挚友,现在隔些时日便会来府上求饮香雪海,于是我每年都会尽心做上许多。
早饭用过烟雨便出去了,我到他的书房,书童盏儿正在收拾名帖,最上面的又是一张桃花签,落款只一“宁”字。“夫人,是宁相公请老爷西郊赏菊”,见我打量名帖,盏儿赶忙回话。我点头让他先下去,自己收拾起书稿,多年来我坚持亲自照顾烟雨的起居已经成了习惯。屏姨进来倒茶,我便问起“昨日,相公是否又抄录了我的诗稿”。“是啊,公子似乎是在拓贴,而并非抄录,真是不明白你们日日相伴还用这般么”,屏姨自顾自地说着。我也不懂,我当他是关心我罢了。
想着平日里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想着七年来我未曾生育烟雨都不肯娶妾,想着当年娘亲那般为难他还是坚持让屏姨时长上山照料,更觉自己多疑,便提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写罢将诗稿折起,赶往后花园。如今正是秋菊盛放,后园也有许多,想着把尚好的花瓣收集起来给烟雨缝制一个枕头,一定清香安神,于是也没有唤下人便独自跑了出去。后园中鲜有人来,很是安静,却看见西厢的门打开了。这定是个女子的闺房,杏子红的窗纱簇簇如新,西窗前的绣案上还绷着杏色的春纱,上面的桃花只绣得一半,许是年久的缘故已经有些褪了色。貂蝉拜月的彩扇挂在窗头的幔帐上,我坐在一色桃粉色的绣床上,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陌生,陌生于我的天青色。惊愕间,看见负责看管后花园的丫头箸儿战栗地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