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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忆澜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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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宣和元年,汝阳凤凰山。
雨后山色,空蒙苍翠、清新欲滴,站在山腰上,远远地就能看见山脚下一炉青烟,袅袅升腾,在这九月雨后的微风中,连烟火都变得湿润了。我知道,这炉烟散尽,戴家就会开窑;我还知道,这一窑进贡的文房器皿中,有一小件是会被偷偷地留下来,然后在某个清晨出现在山间忆澜阁的门廊前;我更知道,烟雨答应帮我给娘亲的这件寿礼一定会是件出尘的精品。但却不能亲眼见证它的诞生,今天我必须留在山上,因为那个人又来了。
我不知道,娘亲也从不说起,哪怕是有关身世、爹爹的一点点往事。所以十七年来我从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娘亲是从哪里来到凤凰山,也不知道我们住的忆澜阁算是道观还是绣楼。我只知道娘亲画得一手好丹青,可她从不题字,从不用朱色,一味地清墨叠翠;照顾我生活起居的屏姨唤她小姐;还有每年的九月,微雨薄雾中这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男人都会来。他来了,娘亲从不肯相见,但他每次都会问屏姨“薛涛签,何日呈”,屏姨也总是摇摇头“元长相公,您请移步东厢”。元长相公会在东厢住上三五日,每每把我放在膝头写字,他笑起来的样子像热闹的集市熙熙攘攘,跟忆澜阁的素净很不相同。
“天青”,是元长相公在喊我,“天青,你看这雨后的山色,如同你的名字。等到明日雨晴了,我就走了。”我们登上门前的假山,我看得更远了,北面的汝河潺潺流淌,满山的海棠花嘤嘤簇簇,山脚的戴家瓷窑烟火融融。满眼都在闪现天青瓷出窑时的情景,满眼都是烟雨温润如玉的笑脸,所以我看不到他脸上的失落和眼中的回忆。
翌日清晨,窗前的黄鹂啾啾地唱歌,我不待梳洗,睁开睡眼便奔向大门廊下。然而,没有天青瓷,没有戴家来的烟雨,我只看见元长相公远去的身影和二楼南窗前娘亲的一缕青丝。我好难过啊,心里面的泪好像比昨日的雨还多,蹲在台阶上呜呜地哭起来,任凭黑发散落在青石台阶上。我知道,烟雨没能做成天青瓷,他一定很伤心。(待续)
五年前。
娘亲的画墨用完了,屏姨带着我去集市的洗翠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戴烟雨,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站在铺子里跟另一位十五六岁的年轻公子讨论着色的问题。我粉妆玉琢的小手捧着娘亲用来装墨与颜料的瓷匣跑向他面前,“先生,我要——”,谁想到脚底一滑直直地向前栽去。我惊吓的来不急呼喊,并不因自己滑倒而是担心那个被我偷偷抱出来的瓷匣,娘亲要是知道了又会罚我站在海棠树下悔过了。
顷刻,瓷匣和我都被一双馨凉如玉的手接住。“莫怕”,他一手扶住我,一手接住瓷匣。我慌忙站起来,冲他万福。屏姨赶忙过来致谢,隔着屏姨的罗裙我看见他黑亮如漆的眼睛透过托在手中的瓷匣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停留。
他拿给我们石青和徽墨,我把它们放在匣里。他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隔着烟雨的香雪海棠。他笑着对另一位公子说,“宁兄,小姐在咱们店里受了惊吓,这银子钱就免了吧”。推辞不过,屏姨只好俯身道谢,他朗声说,“女公子喜爱丹青,可常过府,晚生烟雨,对此也略有偏好。”屏姨回应着便匆匆拉着我的手走开了,一路上她都在责怪我不该偷拿出娘亲的瓷匣,还再三叮嘱日后万不可再如此任性。我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两个字——烟雨。
瓷匣的事情娘亲还是知道了,我站在九月的薄雾里,海棠在头顶上偶尔飘下一两片洁白,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找不到答案的自省,常言物稀为贵,可我始终不明白娘亲房里有那么多的瓷器,茶盏、托盘、掸瓶、枕头,甚至画画的笔杆,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珍贵一个瓷匣,况且我并未曾打破一毫。
不多时,太阳化开了薄雾,墙外传来黄鹂啾啾的鸣叫,一声高似一声。我奇怪哪里来了这么能叫的黄鹂,却看见一只碧绿的风筝飘过白墙灰瓦,落在院中蒲草之上。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薄如蝉翼的娟纱架在竹条上面,并不是我常常看到别的孩童在春日里放飞的蜻蜓或蝴蝶,也不是祈福的卍字或锦鲤,而是一个插着杨柳枝的花瓶,大面积的瓶身上画着西湖杨柳,右下角寥寥14字,妙趣横生,朱色的篆刻落款:烟雨。我在夏末初秋的阳光里举着这支娟纱风筝,笑俨如花。虽然早已不是草长莺飞的二月,我却在那个多雨的初秋第一次拉住了那条想放也放不开的风筝线。
烟雨的风筝叠在一起,即是诗集也是画卷,四季变得不再只是一味的清幽寡淡,我看到了早春三月新燕啄泥,孟夏稻田青蛙欢腾,仲秋湖畔蟋蟀低鸣,隆冬汝河银鱼暗游。我们常常挥毫泼墨,把四时美景尽收笔下,烟雨总是能用最简单的色彩调制出最饱满的艳丽,可我知道他最爱的还是青。每当他问我,“天青啊,天青,我到底该用哪些颜色才能画尽你出尘的美丽”,我都害羞得不敢看他的眼睛。虽然我知道山下集市都在传言,忆澜阁的天青是仙子转世,有着娇花照水、惠柳扶风般的飘渺之美,但我仍觉得世间最美丽的一定是含情女子脸颊的嫣红而非天青。
院中的海棠开了又落了,山间的枫叶红了又绿了,写字的男人来了又走了,九月的烟雨飘了又散了,我的风筝越来越多了。
清晨,等不到烟雨,却等来了娘亲的告诫,“天青,自明日起你随我在佛前诵经,那些风筝为娘不问来历,今晚让翠屏拿去烧了吧”。我不辩白,不是不想,只是不能,因为这些风筝是出自男子的手。娘亲从不会说起男子,每日在佛堂诵经的她几乎断隔了忆澜阁与男子的任何可能,除了每年九月的东厢。
西窗月下,我的风筝摆满了书桌、绣案、睡榻、窗棂、屏风、四壁,春绿、翠绿、草绿、墨绿、嫩绿、粉绿、蓝绿、湖绿……屏姨一件一件地收起,连同我脱线洒落的珠泪。我抱住最初的那一支碧绿瓶不放,我求屏姨不要烧,求她让我见他一面,哪怕从此后佛堂内外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