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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牵丝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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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天,开始飘起微雨,路上行人匆匆,街也渐渐冷清了下来。戏园里却热闹不减,锣鼓喧嚣,喝彩不断,气氛与外头截然不同。
后台门上铃铛一响,有人推门进来:“花儿,你好了吗?老板可是在催了。”话中有笑意。坐在镜前勾唇的人眉头微微一皱,嗔道:“还不是你,叫你早些叫我起床。误了时辰,怪我?”
“好了好了,花儿,不气。我这不是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叫你嘛。这些天你都没怎么好好睡觉,难得能让你好好休息。”说话间,穿黑衣的人已经走到他身后,把手搭在他肩上。
“哼,下次再这样,罚你睡客厅一个月。”解语花勾好唇,拿起眉笔,却兀自被身后的人抢了过去。“花儿转过来,我给你画。”黑眼镜笑道,把眉笔在指间转了几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性子。”解语花无奈地转过椅子,抬头看着那张痞笑着的脸。
谁叫我们,最天生一对呢。他低头,扶住后面的椅背,给他画眉的同时心里轻轻念了一句。戏台上掠过光影,微微打破黑暗。
梆子一声响,虞姬登台。黑眼镜登上二楼,看着台上的解语花。一出出相遇,离合,在一座四方戏台上被演尽。最后寒光起,剑出鞘,了断这一出千古绝唱。
台下掌声雷动,他却没有笑意。他知道,台下人只是匆匆过客,开场人来,散场人去,不过凑这一份热闹罢了。当年那场戏,他一人独留在重彩朱漆的戏台上,满地冷清,满场狼藉。热闹过后的薄凉,他一个人尝。但在二楼停留的那个人走下来,笑道,
我不喜欢戏,但我喜欢你。
这或许就是那个能陪他到曲终也不散的人吧。他倒在台上,看着楼上那个人微微地笑,黑眼镜也笑,走下楼来。
回到后台,他已在等候。“花儿,我订了你最喜欢的那家餐厅的包厢,等会吃了饭再回去吧。”他站起身,接过他解下的戏装。
“好。”他坐在镜前卸下妆,恢复解当家的模样。
吃完饭回家,城市已经繁华起来。黑眼镜开着车行驶在立交桥上,穿过霓虹投下的片段光影。后座的解语花正昏昏欲睡,西装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西装甩在前座,黑眼镜探身拿出手机递给他,目光瞄到了那个打来的人。
“老德”——花儿盘口的一个老伙计。
解语花叹了口气,接起来,“怎么了?”
“爷,现在的局势……不是很好。好多人,都倒到对面去了。”
“剩下的人,态度怎么样?”
“风吹墙头草罢了。爷,这次咱们没胜算啊。”
解语花沉默,目光看向窗外,一条一条光带从他眼前晃过,闪得他眼睛疼。
“爷,您在听吗?”对面的声音有些焦急。
“是,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把手机随便甩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休息。
他回头看了后面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把车开得更平稳了些。
“瞎子,你先去洗澡吧,我回房间了。”解语花淡淡一笑,对他说道,转身关了房门。
“好。等我放好洗澡水,再叫你。”他看出他脸上的疲惫,有些担忧。
“花儿,花儿……”他给他放好洗澡水,在门前叫了几声,却没人应。他轻轻拧开房门,看见那具单薄的身躯背对着他,安静躺在床上。
黑眼镜走到床边,那张疲惫苍白的脸依旧安静睡着。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散在他脸上的头发。解语花的手突然伸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
“瞎子,别走。”他呢喃道。一句短短的梦呓。
“我不走。在这里,陪你一辈子。”黑眼镜伸手覆上他的手,认真看着尚未醒来的解语花。
花儿爷,就算用我的血,暖你一辈子,也好。
夜已经深了,风覆过来一阵凉意。解语花睡得很安稳,黑眼镜坐在外面露台的椅子上,专心擦拭着他那把银灰色的□□。月光洒在枪身上,反射出灼目的光。
有些事情,他早就知道。背地里和解家纠缠的那股势力,如今越发变本加厉,咬住了解家的几个主盘口,一些小盘口见状倒戈,现在的局势,对解家实在是不利……
他也打了电话给老德,问清了一些具体的情况。那些人,只是最近突然对解家穷追猛打,以前只敢在背地里吞掉解家几桩无关紧要的生意。而解语花关于这次危机做出的应对方针,却意外地都没有奏效。仿佛那些人早就知道了他对这些事会怎么反应似的。再没有办法力挽狂澜,解家就要走向深渊了……
难怪花儿最近脸色那么差,睡也睡不好。黑眼镜吹了吹枪口,看向房间里的解语花,嘴角不由得有笑意。花儿,放心吧,我会帮你守好解家。
黑眼镜把枪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墨镜上反映出远方闪闪烁烁的灯光。那些在背后捣鬼的人,也该被揪出来了。
他倚在小巷口一盏路灯下,淡淡看着那辆刚刚行驶起来的小汽车在不远处被炸成碎片。火光有点刺眼,虽然他戴着墨镜,眼睛还是被闪得有点疼。早知道就换个好点的地方再看风景了,黑眼镜咕哝一句,点起一支烟,幽幽地朝空中吐着烟雾。
“这对你有好处吗?”他身后的巷子里传来一句咬牙切齿的问话。
他转过头去,视线被烟雾遮挡。
“保护解家,对你来说,有好处吗?”黑暗中的那个人逼近了几步,语气中是极度的愤恨和不甘心。
“没有。只不过是能让他好好睡几天。”他笑。“你不会到这种地步,还不肯放弃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挂坠,扔在那个人面前,“认得这个吗?”
黑暗中的人沉默不语,狠狠一脚踩上了那条吊坠。
“看样子是认识的。”黑眼镜略带讽刺地说道,把那支燃到尽头的烟随手扔在地上。
“废物!”他低声骂了一句。
“你以为花儿爷会没有准备?只不过稍微放点空子让你们钻,你们就得意忘形了?该你的会是你的,不该的,一分也别妄想。”黑眼镜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还要在这里纠缠不休?我估计再不回去,你们的棺材本都要没了。”
“妈的!老子就说这姓解的没那么好对付!”那人吼了一句,猛地挥手斥退身后的人,“快点滚回去,还在这看什么!”
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黑眼镜抬头看天,隐隐约约几点星星,各自分布,各自寥落。
解语花不知什么时候安静站在他不远处,等着他察觉。
“花儿……爷。”他看见他那张冰冷的脸,笑着改回了原来的称呼。
“这几天盘口里死了几个弟兄,”他看着他,冷冷地说道,“有人看见是你。本来我是不信的。但地上那条老八的吊坠,你怎么解释。”
“他们是叛徒。”他靠在路灯杆上,轻描淡写地说。
“好,我信你。但他们会信吗?”他低头,语气很决绝。
“你信我就够了。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解语花不说话,冷漠走过他身边,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解家。在一栋大楼的天台上,看了一夜的风景。
风景再美,终究敌不过你。黑眼镜低头点燃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他抬起头看向远方,那栋熟悉的建筑安静地躺在他眼眸里。花儿,没有我,今后的解家,你一个人,也能守得安稳了吧……
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看了窗外的城市一夜。灯影繁华,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车灯闪过,在玻璃上投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愿在这场最好的岁月里,你我能记得彼此……
解家的事态平稳了些,他依旧去戏园唱他的戏。只是再习惯性望向二楼时,早已不见那张痞笑着的脸。有一次,他衣袂纷飞醉倒台上,抬头望向那个熟悉的位置,恍惚一个黑色的身影一下映入他瞳孔中。他惊喜,再仔细一看,却消失不见。原来只是错觉。他的笑意和那个错觉一样,默默消散。二楼垂落的红色遮帘色彩黯淡下来,仿佛一下落了灰,落进他的眼里。一滴泪从他眼角缓缓滑落,而那人,再也看不见。
戏散之后,他上到二楼,站在他原来经常站的位置,看着原本的热闹渐渐消逝,偶尔不知从哪吹来一点风,吹动亮着光的红纸灯笼,灯笼下流苏的影在地上晕散,寂寞得让人心凉。
只是当初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我不喜欢戏,但我喜欢你。他背后蓦地响起这句话,他惊愕回头,突然迎上一个怀抱。果然,不管怎么样,我都放不下你。他抱紧他,幽幽地叹了一句。
瞎子,你回来了……他安心靠在他怀里,嘴边难得有了笑意。
我一直没有离开啊。他也笑,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我说过,我不走。
他伸手摸上他的脸,忍住泛酸的眼眶,瞎子,我们回家吧……
我怕你为难。
天大的事,我替你顶着。他靠在他胸膛,语气坚决。
夜渐深,他蜷在他怀里,难得安心地睡着。黑眼镜轻轻拥着怀里的他,低声道,花儿,假如我能伴你到老,有什么苦,我也甘愿承受了。
房间里很安静,只余两人的呼吸。
“爷,您当初说,黑眼镜帮过我们不少忙,就不动他。只是不再让他当解家的伙计。可如今他又回来了,您这说的那一门子理啊,我师傅可是因为他才死的。”老八的徒弟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掏着耳朵,神情颇为不满。
盘口会议上,他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只抬头瞟了一眼那个打头阵的小子,喝了口茶,淡淡道:“我有说过黑眼镜现在是解家的伙计吗?”
“花儿爷,您不会忘了我们那死去的几个弟兄吧……”
“花儿爷,您这样做弟兄们都不服气。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一呼百应,立刻起来一群人随声附和。
解语花淡淡扫了一遍这些人,突然把手里的茶杯一摔,起身怒喝道:“告诉你们,黑眼镜我留定了!谁要是不服这件事的,现在,给我滚出这扇门!从此,解家不管你的死活。”
老八的徒弟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一群人也瞬间安静了下来,满堂只留着解语花带着怒意的声音:“出了这扇门,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别到时候怪我心狠手辣!”
“不敢不敢,花儿爷您别生气。”老德小心翼翼递过一杯茶。解语花接过,一把拍在桌子上。
“你们给我听好了,黑眼镜是我的人,不是解家的人。他要干什么,和解家无关。你们要是想找他的麻烦,就是找我的麻烦。谁要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也别怪我不念以前的情义!”
“花儿爷,您这,您这说的太严重了,我们哪敢啊!”刚刚叫嚣得最凶的那人立刻垮了脸色,一脸讨好地看着解语花。
“就是就是。兄弟们不过是发几句牢骚,您别放在心上”其他人一脸战战兢兢,看着上座的解语花。
“哼!”解语花冷哼一声,径直走出门去。
水汽在浴室玻璃上弥漫开,水珠溅落在地面被打碎。解语花安静感受着水的温度,让滑过肌肤的水珠驱赶走今天发生的事带给他的不适。
背后传来拖鞋的声音,一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背后的人问道,“听说花儿今天和他们闹翻了?”
“不过是小事,无大碍。”他闭了一下眼,感受到他肌肤的亲近,“别动,我有点累。”
“好,我等你。”他轻笑,说话时的呼吸微微擦过他的脖颈,有点灼人。黑眼镜松开手,在毛巾架上取了条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披上浴袍,拧开门走出浴室。
客厅的灯还亮着,看来他还在。解语花舒了一口气,径直往房间走去。刚刚打开房门,一只手却猝不及防地一把拽住他把他拉进了房间,解语花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按在了墙边。
“花儿,你准备好了?”黑暗中他的呼吸如此接近,仿佛就在他耳边,带着浅浅的笑意,撩拨着他每一寸神经。
“你……”他还没说完,他的唇突然贴了上来。
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黑眼镜伸手揽住他的腰,唇舌间更加放肆,深入,纠缠,交融。心跳隔着薄薄的浴袍更加疯狂……
浴衣在不经意间滑落半边,房间里的空气陡然暧昧起来。
“花儿,为了你的解家,你会放弃我吗?”黑眼镜环着怀中低声喘息的人,轻轻问道。把下巴温柔地搭他头上。
“笨蛋!”他用力抱紧他,感受着他胸膛里的心跳,“怎么可能呢!”
他笑,低头吻在他额头上。
就算你因为解家放弃我,我也不会怨你的。能陪你走过这一段苦乐,我们爱过一场,就好。只要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就好……
“解当家,最近有一笔大买卖,有兴趣吗?”对面的人抿了一口茶,笑着对他说,“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哦。”
他转头看了一眼竹帘外。黄昏时候,喝茶的人寥落,茶馆里零零散散坐着一些人,没人注意他们这边。他回过头,应道:“好。这笔单,我接了。”
“爽快!时间三天后,您可别忘了。”
聊完一些细节,天渐渐灰蒙,飘起小雪。他起身告辞,走下茶楼。有风起,把雪扬得很远。他裹紧围巾,慢慢走回解家。
门前站了一个人,撑着伞,很安静地在等。他笑,看见那人跑过来,把伞举在他头顶,“雪下得突然,想起你出门没带伞,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只好在这里等。”他揽上他的肩,略带抱歉地说道。
“只是出门逛了一下,没走远,就没和你说,不怪我吧?”
“怎么舍得怪。”他推开那扇大门,门前的铃铛叮当作响。
“要是我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会找到我吗?”他突然问,笑着看了他一眼。
“当然会。”
“那好。”这一世刀山火海,我陪你闯。希望你,不要遗忘。
“三天后有一笔买卖。我们两个,要一起去。”入夜,解语花坐在床上,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对黑眼镜说道。
“怎么花儿爷也去?这种苦力活,我来就好了,你安心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黑眼镜走到床头,坐在解语花身边。
“我有我的安排,你,要服从组织命令。”解语花伸手戳了几下黑眼镜的额头,认真道。
“好好好,花儿爷说什么都是对的。”黑眼镜一个翻滚上床抱住身边的人,“我会看好你的。”
“管好你自己吧。”解语花哭笑不得,却意外迎上黑眼镜久久不曾移开的目光,“怎么了,瞎子?”
“我是真的爱你,不开玩笑。”他笑。
黑眼镜打着火把走在前面,脸色很阴沉。后面寥寥跟着几个人,并没有解语花的身影。前面有人触发了机关,墓道突然转换把他们拆开了,他和解语花,也被拆散了。
虽然他知道花儿爷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但还是不由得担心。
一行人正走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猛烈的爆炸声。黑眼镜心里莫名一惊,赶忙朝爆炸的方向跑去。
那是走散的另一拨人,被爆炸的烟尘弄得灰头土脸,黑眼镜扫了一圈这些人,脸立刻就黑了。他一把揪起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衣领,冷冷问道:“花儿爷呢?”
“黑爷,花,花儿爷他……”小伙计被吓得不轻,手抖着指向不远处还在冒黑烟的地方,“我们路过这儿的时候,听到那边有动静,花儿爷就带着几个人过去看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就突然爆炸了。”
“你难道没看清那边发生了什么?”黑眼镜加重力道,语气也愈发凶狠。
“那时候火把都被花儿爷他们拿走了。后来我,我就只看到一道特别闪的火光。其他的我就真不知道了。黑爷您,您要相信我啊。”
黑眼镜放开手,朝爆炸的地方走去。
爆炸的地方露出一个很深的洞,黑眼镜举起火把往里面照了照,直接往里走去。后面的人见状,也纷纷跟上。
走过一个拐角,前方蓦地出现一线光,他迈步朝前走,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突然拉住了他,一把把他拉离了原来的轨道。火把磕在墙上熄灭了,周围是完全的黑暗。有人捂上了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
黑眼镜听到一阵很清晰的脚步声从他身边走过去,直到声音远了些,那人才松开手。
“花儿爷,你这是要吓死我吗?”他把那人拉近些,痞笑道。
“我不这样,我们两个怎么活得到现在?所以叫你听我的安排嘛。”解语花带着他往洞的深处走,“这次倒斗是有人预谋的。上次在盘口闹事的那几个小子,看我袒护你,就想着连我一起反了。”
“那花儿爷打算怎么办?”
“原本他们打的算盘是在斗里解决我们,既然这样我就将计就计,给他们点小惊喜。他们刚刚走进去的地方,有来无回。”
“墓室里剩下的那些人,就不好解决了。”
“没事。留着他们把我死的消息带出去。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相信,解雨臣死了,解家的当家死了。”他笑。
“花儿爷,你这是打算放弃解家?”他有点吃惊。
“怎么,跟你浪迹天涯,你还不乐意吗?”解语花手比枪抵上他额头,“小心爷毙了你哦。”
“哪有哪有。我只是觉得,太开心了。像是一场梦,不怎么敢相信。”
“我累了,只剩下爱你一个人的力气了。”他笑,轻轻搂住他脖颈。
从此,俗世天涯,不问繁华。红尘人家,与那人,厮守共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