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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迟州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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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符心中咯噔一声,再看苏雀已消失在门口。
柳放倒是不曾被气氛所扰,积极地询问白符如何打算。
不想白符失了魂儿也似,“子豪,你说他那话是什么意思?非他所愿,于事无补……”
柳放正色道:“我虽不知他要补救什么,却知道你该追求什么。异之,你既向伯父许诺要破案,便当尽力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其余的,先放一放。”
白符斜睨他的眼光中颇多赞许。
这个柳子豪,平素草包得很,但自己主意不稳时,却总能凭借刹那的灵光一现涅槃为诤友,提醒自己勿要失了本心。
所以才能称得上他白符的朋友啊。
柳放觉出白符的目光柔和许多,却更加毛骨悚然,果听得白符笑眯眯道:“这些我不知道么?”
习惯了时不时被揶揄两下,柳放不甚在意,接着道:“伯父让我来给苏雀带话,说卓氏可以放,但有两种放法。其一,照苏雀所说,张榜告知天下她是被冤的,那么放出来便要回到卞家,恐怕再遭不测。其二,夜里悄然放人,暗度陈仓,让苏雀将卓氏保护得好好的,那么便不可洗刷卓氏的罪名。二者总要选其一,等苏雀选好了,咱们照办便是。”
白符沉吟片刻,“爹这是给苏雀设了个陷阱,豁出父母官的清誉不要,跟苏雀拼个玉石俱焚。”
见柳放面露不解,解释道:“放卓悠悠,还她清白,再护她周全,要三全其美,以府尹之能怎会做不到?给苏雀两条路选,只是诈一诈他罢了。若选其一,卞家虐待媳妇早晚有证据落到爹爹手里,到时重审卞青桐一案顺理成章;若选其二,那么出动官兵缉拿逃犯名正言顺,苏雀纵有千般本事,还能护得卓悠悠与凶手一世周全么?只是无论哪条路,都是将无辜的卓悠悠置于砧板之上,一朝真相大白,爹这一手险棋也要为人诟病。”
柳放沉思片刻,仍是疑虑,“你方才说伯父是要诈一诈苏雀,可万一被他识破,你不是性命堪忧了么?”
“万一被他识破……”
白柳二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这“万一”不存在。
“可子豪,我倒觉得,爹爹这心思没必要。”
白符突然的这么一句,让本觉胜利在望的柳放一下又失了信心。
“苏雀那句话你可记得?非他所愿,于事无补……雇主让他绑我,是为了要挟爹爹放人,与卓悠悠双双自由。而苏雀不想绑我,恐怕是知道,即使放了卓悠悠,也无法保全他们二人。他都想到了,所以才做了个如此心不在焉的绑匪……”白符喃喃道,眼神里掺着几丝险些轻敌的后怕,“苏雀,并不蠢。”
“这怎么可能……”柳放本能地不愿承认苏雀的高瞻远瞩。
白符摇摇头,“苏雀的对手不是我爹,而是卓悠悠。”
杀手能轻易熄灭每一簇求生的火焰,却无法救活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他能让卞青桐无声无息惨死家中,却无法强迫卓悠悠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柳放追问:“卓悠悠改口供是在狱中,苏雀怎么知道?”
白符摇了摇头,“恐怕那日在我们抵达地牢之前,苏雀就已经知道了。”
柳放还在琢磨着这句话,白符已迈出了门槛,回首道:“我想行个险着。子豪,你回去罢,跟我爹说,先替卓悠悠洗脱罪名。”
初秋碧霄始高,一重开阔过一重。
飘渺流云,如氤氲水中的点墨,丝样的细腻。
一声啼唳划裂长空,湛蓝如洗之上飞掠而过一只白鸽。
鸽子拍翅下落,停在一人指尖。
那人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快地捋了捋白鸽的后颈,小家伙兀自东张西望着,小小的身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它殷红的爪边绑着细小的竹管,翡翠一样透亮之极。那人手中不时何时藏了一节枯枝,此时拿出来,却是恰好能刺进竹管,将里头的纸条剔出来。
信既到手,那人便振臂放白鸽归了树梢。轻轻抖展字条,却是工工整整的几行:
月日某白雀儿吾徒别来三月不得尔书山中秋至木落
英凋鸟鸣猿啸不闻人声凄惶甚也月夜作诗聊以慰怀
诗云料峭斗星孤僧惊月下竹清风摇碎影病榻懒翻书
苏雀堪堪阅毕,白符便来到了院中。
“苏公子,子豪与我叙话已毕,你不必躲着了。”
“我本也不是为躲你们……”苏雀含糊地应了这么一句,字条早收进了袖中。
白符诚恳地点点头,“如此甚好。却不知苏公子往后怎么打算?”
苏雀一扬眉,“我提的条件,令尊说了不肯么?”
白符不好意思地笑笑,朝苏雀拱了拱手,“家父倒是很乐意帮苏公子这个忙,但我猜想卓悠悠不会答应。”
苏雀冷道:“这不用你操心。”
受到冷待,白符一反常态地并没有恼怒,反而好声好气道:“苏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又斟酌片刻,谨慎言道:“卞青桐案于我是此生初回受辱,我受困于你,不能亲自彻查,却也非亲眼看它了结不可。这破庙离城中甚远,案子的消息都要半日之后才能传到,我等不及。你……能不能带我进城?”
搁在寻常绑匪,听到这话就已经生气了:和我提这种要求,你是不是以为我蠢?进了城,便是你府尹公子的地盘,你好逃之夭夭是不是?
但白符知道苏雀不会。
一来,苏雀对自己的武功十分之自负。昨夜白符曾醒过一次,见苏雀安稳地睡着肆无忌惮,便想试他一试。轻手轻脚坐起来,看苏雀,面沉如水;僵硬地站起身来,看苏雀,鼻息均匀;白符步履如猫往外走了几步,回头看苏雀,两眼已定定地看着他。白符简直要抚掌为他喝彩并问他一问:早点睁眼不行吗?
二来,苏雀对绑架一事并不甚上心。就如同马谡帐中的王平,既知必败,却无权在手,只得眼睁睁看他高楼塌。拴住副将的,尚有军令一张,牵绊住苏雀的,大概只是一点点随时会泯灭的良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不必忠得多认真。
果不其然,苏雀没有生气。但也没有痛快地应允,而是愁眉紧锁。
白符觉得不自然。
苏雀这张脸,应是无风无浪的,偶有小舟荡起一丝波澜,那也该刹那间归于平静。而他这次的愁容,旷日持久,固若金汤,不由得白符不起疑。
只听苏雀装模作样沉吟半晌,道:“我不是不愿帮你,可迟州城谁不认识府尹家的白公子?这样带你进城,会有许多麻烦。”
白符不言,等苏雀自己发难,果然,这杀手愁眉一展,似是突然想到了好点子,一拍手道:“不若这样,你扮成姑娘,好不好?”
白符生了一上午的闷气。
他苏雀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敢对堂堂迟州第一才子提如此荒唐的要求。
七尺男儿,竟要将自己塞进罗裙,描柳眉点绛唇,何等羞耻,这要是被柳放他们见到了……白符不敢想。
可自己受制于人,向苏雀发作是不行的。若惹急了他痛打自己一顿,那伤筋动骨不说,还半点脾气都不能有。
白符啊白符,想你叱咤风云二十载,以为自己就将翻云覆雨手握乾坤,却原来还差得远。第一才子又如何,任凭你满腹经纶,一拳打在肚子上吐出来都是一样的污物。
白符前半生的信仰被推翻,认真思量了弃文从武的可行性,最终因为祖孙三代家传的手无缚鸡之力而悻悻作罢。
转而又想,难道除了扮作女装,再没别的方法能掩人耳目了吗?
随即使劲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白异之你气傻了吗?他那根本就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单纯是为了耍你啊!
下午,白符着粗布衣裙与苏雀进了城。
他的装扮全是城西头的沈大娘帮忙弄好的,沈大娘一听说白公子要乔装改扮暗中侦查案件,立即紧张兴奋起来,热情地提供了从头到脚的行头,还亲手为他挽了个芭蕉髻。
白符坐在那儿一脸木然的听凭造化,头发全交由沈大娘处置,倒是苏雀在旁一边欣赏大娘灵巧的手法,一边欣赏白符的表情,乐得自在。白符心中早没了文人的斯文自觉,恨恨腹诽早晚有一天要让苏雀输得心服口服,跪在自己脚边哭喊求饶。
沈大娘的手艺很不错,从她那茅草屋中出来时,苏雀对白符的扮相就赞不绝口,说便是白大人站在他面前,也决计认不出来。白符虽是被赞,却毫不开心,因他得低头跟在苏雀身后,做个乖巧的小媳妇。
二人在城中第一豪华,也离地牢最近的鸿德客栈投了宿。
这鸿德客栈是迟州城中的老字号。
早在三十年前,这天下还不姓叶,当时的皇帝方召秇微服私访,路过迟州,便是投宿在鸿德客栈。
自那以后,客栈声名鹊起,前来瞻仰叩拜,甚或来求子的,不计其数。后来方召秇身死国灭,这客栈又成了文人墨客伤怀古今的凭吊所在。
如此三十年,天下兴衰,朝代更迭,年号变改,唯有这鸿德客栈兀自屹立不倒,如今称为迟州城不得不去的名胜之地,也毫不过分。
名声既大,价钱自然也不菲,一宿一两银子的天价,便算到了白符的头上。
照理说,苏雀做这等缺德生意的,不该缺钱才是。可是当掌柜报完了价儿,由打天灵盖哼出一声之后,苏雀却眼巴巴地瞅着白符,等他掏钱出来解围。
身不由己,白符打袖口里掏出五两银子啪地放到桌上。
鸿德客栈的掌柜自然不是没见过钱的主,漫不经心将银两收入屉中,到墙上去取钥匙,一边还闲话道:“这媳妇壮实就是不一样,连钱都能管呢。”
白符不能分辩,一开口喉结先要滚三滚,愤愤地上楼去了。
甫一进屋,立时发作:“苏雀,枉你还是武林中人,掌柜那样羞辱你,你竟无动于衷!”
苏雀坦然道:“正因我是武林中人,才不能与身无武功的商人动手。”
“你杀人时怎么没这自觉?”
“那不一样。那给了钱的。”
二人自打进了客房便不曾出去了,晚饭都叫小二送进房来。
白符是为了盯紧地牢门口是否有雇主或卓悠悠的人影,苏雀则是懒得下楼。
对着白符望夫石一般的背影,苏雀窜上床一歪,好整以暇地往嘴里塞了个小橘子,“你在看什么?”
“在看有没有熟人啊。”
白符盯梢盯得百无聊赖,顿觉苏雀也没有那么讨人嫌,好歹能陪他说说话。
苏雀又扔了个小橘子在嘴里,“有熟人又如何?我不会让你同熟人说上话。”
“只是远远看着、听着,也能得到许多消息。”
白符心里约莫有底。这两天,等爹爹将卓悠悠放出来,那位幕后的雇主便该现身了。他应十分迫不及待要见卓悠悠才是,或许,便和他与苏雀一样,正藏身在这鸿德客栈也未可知。
白符对这雇主的身份十分好奇。
他为救卓悠悠买/凶/杀/人,应是十分重情义;可他让卓悠悠为他身陷囹圄,及至现在仍不肯现身,这又可说是薄情。什么人会矛盾至此呢?而卓悠悠,却心甘情愿替他顶罪……这真是她口中那将她卖掉的兄长么?
想着想着,不自觉便念叨出口:“苏雀,那人……是什么样的?”
没有动静。
莫不是出去了?
这么想着,白符倏然转回身来,却看见一颗橘子直愣愣杵到自己眼前。
“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