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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迟州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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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符转过头来,两眼通红,咬牙切齿,“父亲,卞青桐案请您一定交给我,我必将他抓住,否则,这个迟州第一才子,我不做了!”
白坡这下明白了,原是自己自作多情,这小子上火与自己无关,全是为了他那点骄傲。白符三岁识字,七岁作诗,顶着神童的光环长大,一路睥睨众同窗,从不知“输”是什么滋味。而卞青桐案,黑衣人和卓悠悠却让他连着碰了两次钉子,简直是奇耻大辱。
觉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于是准备反击了?啊有趣有趣。
白坡在地牢里时着实考虑了将卓悠悠判作凶手的可行性,但觉得这个故事编得过于儿戏,虽一时能唬住百姓,却经不起推敲,日后若有人翻案,自己这乌纱帽恐怕要赔进去。正想着怎么编个像样点的故事,让卓悠悠顶了罪,白符就忽然要将这案子揽了去。
白坡其人素来不上进,做官真没有好玩重要,若能看白符与凶手斗智斗勇地大战一场,案子是否能破他根本不在意。当下与儿子一拍即合,“好!就交给你!但是符儿,千万当心,照你晚饭时所说,那凶手武功可不低啊。咱们这府上也没个高手能在你左右护你周全,万一你们狭路相逢,你可……”
见白坡啰嗦上来,白符苦笑道,“爹,我不会让他伤着我。”
他这话也不是凭空说的,很有自己的道理:下午凶手闯地牢,既未害人性命,又不曾劫狱救人,反而候在地牢等人前来发觉,唯一的可能就是想引起破案者,也就是我的注意。既然他要利用我,又怎会害我性命呢?
白符想起凶手看他的眼神,虽黑沉似深海,但警觉之中颇有几分兴致盎然,让他更加不寒而栗。
凶手身手不凡,且在暗处,白符无从逼他就范,却懂逆而为之。虽不知黑衣人与卓悠悠打的什么算盘,但只要事事不让他们如愿,就不会错。黑衣人要白符注意他,继而查他,他就偏不查;卓悠悠要到公堂上认罪,那就不升堂,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接下来的几日,卞茂之又来过几回,白坡应付着他,眼里总带着笑意,让卞茂之更加地怒不可遏。白坡只好软言相劝:“卞掌柜莫急,一切都在掌握,哈哈。”
这几日,白符上学颇为心不在焉,时常托腮望着窗外,看秋风卷着两片落叶轻灵地打转儿。可再好的景致,总也抚不平他的眉头。
白符的学问老师很放心,是以不甚为难他,倒是柳放看着有些担忧。
“你这几天怎么了异之?为什么总恹恹的?”
白符姿势不变,仍旧半沉着眼皮看那院中的梧桐,“想事情。”
却是半句话都不愿多说。
柳放讨了个没趣儿,撇撇嘴,但不气馁——做白符的朋友不能气馁,“下个月便乡试了,我要去城西的破庙烧香,你跟我同去么?”
这倒让白符心生好奇,甚至赏了他几厘黑眼珠,“城中清水观中不是供着文昌帝君么?去城外做什么?”
柳放没好脾气给他,“我要拜的是文殊菩萨!”
府尹白坡,也就是这位少爷的父上,尚道教而对佛教弃若敝履,连带着佛庙也不待见。慈温寺本来好端端的在城南,自打他上任,便差人给迁到了远远的城外,道远路难,去供奉的善男信女自然就少了。从前的供奉也只够勉力维持十来个和尚的日常起居,这下连和尚都跑光了,几年过去,慈温寺已全然荒废作破庙。如今的迟州城,虔诚信佛的除了柳家再无旁人,纵使道远,柳放总要去的。
白符左右也是闲着,便答应了同去。
两人一路倒是有说有笑,不过说与笑的活儿都让柳放揽了去,白符始终只需保持着一脸郁郁,很是轻松。
到了破庙,先是寻了两把如同被野狗啃过的扫帚,将里里外外的灰土扫净。柳放又从腰间解下早早备好的两块破布,在快干涸的溪水里浸湿,和白符一起将庙内桌案与地砖都擦了一过。
两人到底是书生,做完这一大趟洒扫已是满头大汗。柳放坐在台阶上仰面朝天大口喘气,白符站在旁边手撑膝盖大口喘气。
日头西斜,给少年人的侧脸勾上一圈毛茸茸的光辉。
柳放站起来掸掸手上的土,“哎,歇得差不多了,这便进去烧香吧?”
“我不去了。”白符爱惜这身白衫,洒扫一通已经蹭了不少灰,实在不忍心再用袖口擦汗,便捉了柳放的袖口来擦。
柳放倒由着他祸害自己的外衫,不过奇道,“你与我同来,出了一身大汗,居然不是为了拜一拜么?”
白符擦好了汗,恢复了翩翩佳公子的气度,理理袖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鄙人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莫说乡试名额,便是状元都已是囊中之物,还用指着这佛像一尊么?”
柳放全然不理他话中的奚落之意,眼中大放其光,“那异之,你辛苦洒扫,全是为了帮我啊?我……我真开心!”
白符十分嫌弃地瞧着他蹦跳进屋烧香叩头去,暗叹一句“佛头着粪”。
既没事做,白符便欣赏起了这荒院里的秋景。
野草漫漫,细流涓涓。树叶渐次转黄的时节,却有一株桃树兀自绿意盎然,枝头还新开两朵。
有感于其特立独行,白符来了诗兴,正待成韵几句,忽见对岸一个人影走来。
一身玄衣,长手长脚。
徐徐若有仙骨,又步步生根。
还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睛。
认出来者是真凶本人,白符却不慌张。
这位真凶见他,无甚表情,也不说话,只是一步跨过溪水,站定逼视着他。
真凶比白符略高一些,虽不至于俯视,但已有了居高临下的条件。有了这点条件,便多了一点气势。
就是这一点多出来的气势,让白符不由得后退一步,那人见了,嘴角就翘了翘。
白符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嘲弄,很想问问他“人见了凶兽总要躲远以免晦气这有什么好笑”,但抓犯人要紧,就没与他一般见识,问他:“你是什么人?”
男子偏过头,似是在想如何回答。一偏头,一缕长发就滑了下来。
白符这才留意到,他虽仍穿着地牢中匆匆一见的那身黑衣,装扮却并不相同。譬如那日他长发尽数挽起,今日却只松松束起几缕;又譬如那日他将广袖与下摆尽皆扎紧,精悍非常,今日却通通放开,举手投足另有一股飘逸仙姿。
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暗赞起了凶手的气质,白符有些恼,对他怒目而视。这一怒视,又看他的面貌看得入了迷。凶手约莫比自己大个四五岁,侧脸棱角分明,鼻梁不算高挺,因此平添了几分清秀,眼尾状似丹凤,却比丹凤更温润许多……奇了,手段凶残如斯的凶手,怎会有这般温润的眼睛?白符一时竟恍惚以为自己是错认了:这还是那日眼中带刀的人吗?
他心思转了七八转,那人才慢吞吞回过头来,一句话将他从错觉中浇醒,“我是你要找的人。”
白符知道以此人的武功,自己是捉不住他的,即便再算上庙里的柳放也是枉然,因此就不急着逼他认罪,反而与他闲聊了起来,“看阁下面生得紧,也是路过此地么?”
那人答得轻松愉快,“不是,我来杀个人。”
“卞青桐?”
点点头。
“你这是承认了么?”
那人颇为不解地看着白符,“我是苏雀,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承认。”
白符心想你口气倒不小。看他尽敛锋芒的样子,白符胆子也壮了起来,干脆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苏雀脱口而出:“三十一。”
白符很淡定,只是吓白了脸而已。他知道江湖中人杀人如毛,但都讲道义,谁也不跟身无武功的动手。而眼前这个禽兽,可是不吝虐杀文弱书生如卞青桐的啊!
苏雀看他害怕的样子又笑了,小心翼翼拿手去挑白符的下巴,生怕一不留神就掰断了他的脖子似的,“白少爷,你捉不住我。把卓姑娘放了罢。”
白符大气不敢出,更别说躲开了,仰着脑袋僵直着身子嘴硬,“你若想救她,就拿自己来换。”
苏雀奇道,“你与我谈条件?真以为能拦住我救人么?”
“你若想救,那日已经救了。你让我放人,无非是想帮卓悠悠洗脱污名。我告诉你,她如今之所以在地牢,正是因为她在公堂上承认行凶。即便你劫狱把她救出来,在迟州,她也永远是畏罪潜逃的杀人疑犯。”
苏雀看白符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不禁觉得死板得可爱,却不知道白符板着脸是因为已经用尽全力才不致发抖,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控制五官。
“你猜对了。那我若答应了你,拿我换她,又自己逃了呢?”
白符眉毛一跳,心说上钩了?面上还要不动声色,“那我管不着。只要捉到你,我的仇就算报了。之后你是束手伏诛还是逃之夭夭,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但苏雀显然被一个多余的细节吸引了,松开了白符的下巴,“你的仇?我与你有什么仇?”
白符一边暗骂自己话多,一边腹诽这人装孙子装得浑然天成:是什么仇重要吗?你知道了什么仇便会引颈就戮吗?但畏惧杀人魔的淫威,只好乖乖胡编乱造:“你之前在地牢撞了我,我痛到现在,很是记仇。”
话一出口,白符又后悔了,怎么像撒娇似的……脸还是煞白,耳尖却飞了一抹红。
苏雀倒没觉他口气有什么不对,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这是跌打用的药膏,虽不是秘方,但十分管用。我该给你陪个不是。”
白符拿着药膏明白了,这人根本不懂“重点”为何物。
说话间柳放拜完佛走了出来。
他并不知道白符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已从鬼门关前晃了一遭,只道他必定吟诗作对的等着他出来,没成想却见白符在溪水岸边与一人对面而立,那人……
柳放“啊”了一声,狂奔到两人旁边站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最后还是选了朝白符开口,“你们怎么回事?”
这人会不会说话?白符一个白眼:我和这禽兽是逾矩了吗要被质问“怎么回事”?
苏雀不等他回答便抢道,“劳你给白府尹带个话,说白公子在我这里玩得开心,等卓姑娘放出来再回去。”
白符有些惊讶,原来这个禽兽并不太傻,知道除了讲道理,还有绑票这一条路可走。
柳放在地牢也见识过他的武功,知道自己断不是他的对手,更不能置异之于险地,因此毫不犹豫地一边喊着“别急着撕票”一边跑回城去了。
苏雀似乎也累了,看天色将要黑透,便自己往破庙走,“我不是做这行的,没绑过人,如果绑得不对你别怪我。”
白符叹服。他博古通今,却从没听说过这样语出惊人的人物。
苏雀不见白符跟过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想在外头睡?”
白符打了个冷战。
与他协力在破庙里铺了杂草作席,两人坐在席上,白符对这杀人凶手仍一脸不齿。苏雀大度地沉默着,还生火烧水分给白符。
背后,文殊菩萨的巨大铜像,慈悲地俯视着两个小人儿。
将最后一口开水递给白符,苏雀道,“你爹爹会派人来救你么?”
与其说是想从白符这里探口风虚实,不如说只是找个话题聊几句以慰长夜。
白符语调阴阳怪气,“不会。爹太疼我了,不舍得让我涉险半分。你捉住我,便是捉住了他的命门。”
苏雀点点头,沉默不语,半晌生硬地道了一声“睡吧”便率先仰面躺到了杂草席上。
破庙房顶瓦片稀疏,残损不堪,透出碎裂的夜空。
苏雀望着粒粒星辰,心想迟州的夜晚真是不及千陇山的万分之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