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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迟州篇三 ...

  •   卓悠悠眼中黯然,“嗯,他把我卖了。”
      低下头顿了一顿,短暂的沉默让父子二人不知该说什么,或该不该说点什么。
      等她再抬起头,泪沾湿了睫毛。也不看谁,目光往虚空那么一摆,倒让人心里酸溜溜的难受。
      自顾自又接着说起来,“进了卞家——我不愿进卞家——可我逃不出去。卞青桐对我用强,我抵死不从,大声叫嚷,他便打我。他越打我越哭喊,每晚都闹得如同打仗。这些事卞家上下都知道,我恨卞青桐,卞家人也都知道,他们诬我杀人,我一点都不奇怪。”
      白坡摆出一派父母官的亲切友善,“卓姑娘,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曾杀人?”
      卓悠悠坚定摇头,“不曾杀人。”
      “那好,我便将你看作证人。我先问你,前日未时三刻到申时三刻,你在何处?是否听见书房有动静?”
      “当时我正在房间午睡,不曾听见动静。”
      “你那兄长后来可有什么音讯么?”
      “没有……我已不想认这个兄长了。”
      “那么,你知不知道卞青桐还有什么仇家。”
      “那个畜生的事我一概不知。”
      一旁听着的白符都不禁扶额,“卓姑娘,你什么线索也说不出,我们捉你岂不是白捉了?”
      卓悠悠略一思忖,竟跪下一叩首,“白大人,你肯把我捉来,我是感激不尽。那个虎狼之窝我实在不能再回去,求大人救命。”
      一只苍蝇在白坡眼前耳边地盘旋,白坡心中烦躁,抬手挥挥赶跑,不耽误回话,“一码归一码。你先在这里待着,若想起了什么便让狱卒通传罢。”

      出了地牢,白坡轿子也不坐了,大步流星就往家走。
      轿夫赶紧抬起轿子一路小跑地跟着,以免半路他忽然想坐,不见轿子,回去又要骂人——他满脸尽书焦躁二字,谁会这档口惹他不痛快呢?
      是,白坡焦躁起来了。
      刚听说卞家二少爷被杀时都不曾这样焦躁。
      若是没有疑凶倒可拖一拖,顶多背个“废物草包办事不利”的名头,他脸皮一向厚,这点骂名不算什么;可疑凶就在眼前,且已捉进大牢,竟拿不出个结果来,该怎么去搪塞卞家?
      焦躁得连路边的吆喝都嫌吵,狠狠瞪了一眼,吓得卖糖人的立马噤声,战栗得兔子也似。
      白符就淡定多了,回府路上顺便逛街,一文钱的糖人给了三文以示安抚。
      卖糖人的连续受惊,哪里肯收?把钱塞回给他,挑起扁担就跑了。
      刚跨步进后院,就见白坡官服都不曾换,正走绺儿。
      白符一时孝心大起,神色诚恳之至,“父亲莫急,儿子已想到万全的搪塞之法。”
      白坡毫不顾忌自己坦率的畏缩惊惧究竟给儿子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也不介意他用“搪塞之法”这等直白词汇,给出一个求贤若渴的眼神,“快讲!”
      白符从容道,“既然卞家急着知道案情进展,不如便说卓悠悠瞧见了疑凶,将他体貌描述了一番,只是此人身份尚不明晰,恐在府上,因此不能透露,以免打草惊蛇。”
      白坡惊道,“你这谎话编得委实大胆,若他们问起接下来怎么查探呢?”
      白符不以为意,“凶手杀人手法精妙,行凶悄无声息,自是高手。我们想捉他,必不能明探,只能暗访。若暗访的手段告诉了他们,还叫什么暗访?”
      白坡暗叹一声,心想符儿不愧是自己的骨肉,厚颜无耻之状颇有自己当年雄风。
      欣慰之下,继续问道,“搪塞过后,若还破不了案,你待如何?”
      白符胸有成竹,满面春风,“府尹又不是我。”
      其实,白符心中也有个疑虑。见卓悠悠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常理,是什么呢……

      第二日下午,卞茂之果不其然又来催促,白坡从善如流,表明凶手并非市井之徒,为其剖析利害得失,劝他们不要打草惊蛇。
      谁知卞茂之不吃这一套。倒不是看穿了白大人毫无进展,却是疑心他假公济私,怒而拍桌,“白大人,这天下姓叶,不姓白!你包庇那妖妇也要有个限度。”
      白坡不曾想他对卓悠悠竟这样恨,恨到无视常理,对卓氏杀人说深信不疑。当下也不惊慌,见招拆招,“你说卓氏是妖,却半点证据也无。天下虽不姓白,更不姓卞,哪里也没有不需证据便可定罪的规矩。”
      “难道一日破不得此案,一日便纵容那妖妇为祸人间?”
      白坡轻笑一声,“卞掌柜是急昏了,卓氏正在地牢之中,莫说祸害谁,便是要见谁都是见不到的。”
      却不知道,地牢之中,卓悠悠正和一位 “梁上君子”大眼瞪小眼。

      方才卓悠悠正以稻草编手环,忽听门口一阵骚动,随即传来几声闷响,中间夹杂着脚步声、拔刀声、呼喊声,不过一切都随着最后一声闷响归于沉寂。
      莫不是凶手来杀人灭口?
      迟州治安实在不错,偌大一座地牢,除了自己再没关着别人,卓悠悠连个商量壮胆的人都没有。她瑟缩到墙角,看周围压根没有能防身的武器,便死死攥着手中的草环,祈求上天垂怜。
      一阵缓慢坚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卓悠悠死死盯着门廊拐角,眨眼间便多出一个人影立在那里,卓悠悠连他怎样晃出来的都不曾看清。
      牢里昏暗,只能看个绰约。来人身形结实高挑,长手长脚,一身黑色劲装,腰间布带扎得稳稳的,长发尽数挽在脑后。整个人仿佛浓缩成线条的利落干脆,举手投足毫不拖泥带水。
      卓悠悠怕得脸色发白,想要问话,颤抖的嘴唇却发不出个利落音节。
      来人更不等她,纵身一跃上了房梁。
      这一跃出乎卓悠悠的意料,倒让她放松不少,大着胆子哆哆嗦嗦问出一句“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答话,施施然在房梁上躺下了。
      卓悠悠扑到门边,双手死死攥住铁栅栏,直攥得骨节发白,“是孟泽让你来的,是也不是?”
      没有回答。
      卓悠悠玲珑心窍,知他不会透露任何,那句在喉头盘桓几巡的“他好么”也就没有问出口。

      “白异之!”
      白符回头,见是柳放气喘吁吁地跑来。
      方才下课,柳放闹肚子,急着跑去茅厕,出来发现白符已没了踪影。
      往常,除非是柳放不识抬举,说错了话惹恼了白符,否则两人总是一道回家的。今日白符竟没等他,柳放顿时生了气,收拾了书箱就追将上去。
      追到跟前,喊了一声,见白符回了头,又跑了两步上前,捉住他手腕,“你上哪儿去?”
      “我去地牢。”
      柳放瞪圆了眼,“去见那女鬼?”
      白符眉头蹙起来,“什么女鬼!”
      “好好好,我错啦。”柳放语调很是纵容,继而像做了什么决断似的,小心翼翼问道,“那,我能一起去么?”
      “倒不打紧,只是——”白符下意识去看手腕,“你不怕了么?”
      柳放满不在乎地扯着他往前走,“不怕呀,一直不怕。”又笑了一声,“我都是逗你的。”

      两人进了地牢觉得不对。
      本该十步一看守,可地牢里冷冷清清不似有人。
      白符低喝一声“坏了”,抬脚往里奔,一转角便看见狱卒一个个五花大绑都捆在了一起,嘴里也都细心地塞了布团,正热闹地呜呜咽咽。
      正待上去将布团取下,忽听得一声低沉嘶哑的呼喝——“别动。”
      是打卓悠悠牢房那边传来的。
      白符心头一紧,脚下却不犹豫,三两步便转了过去。
      卓悠悠还在牢里,很好。
      她正仰头凝视。
      白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黑衣男子屈着左腿坐在房梁上,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四目相对,一时陷入死寂。
      白符不知到自己为何无法将目光从那对深潭似的眸子上移开,只觉这人周身散发一股低沉气场,像在四面搅起了暗流涌动的风,静时察觉不到,一动,便会被风刃撕成碎片。
      随后赶来的柳放撞破了沉默,啊呀呀地叫个不停,男子不易发觉地皱了皱眉,跳下房梁,擦着白符的肩膀闯了出去。
      白符肩膀被撞,虽无感觉,但失了平衡,幸而被柳放扶住。过了片刻,钝痛才袭来。
      可恶,被凶手欺到头上来了。
      白符恨恨地揉着肩膀。
      你来欺我,若能全身而退,我还有什么脸面自称迟州第一才子?
      正待往出走,身后卓悠悠忽喊了一声“白公子”。
      白符回头,见她目光游移,“劳烦白公子请令尊来一趟,我有话说。”
      白符跨上两步,咄咄逼人,“你知道那人是谁?你先跟我说。”
      卓悠悠见他一身杀气腾腾,又不时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知他不可能帮自己这个忙,咽了咽口水,“不是的,我的事,只有告诉令尊才有用。”

      晚饭时,白符便将此事告知白坡。
      先说了地牢被闯一事,白坡目光恨恨。
      又说了凶手撞开自己肩膀一事,白坡惊惧不已,不住询问是否还疼。
      最后说了卓悠悠要见府尹一事,白坡一抚掌,“终于要有线索了!”
      谁知卓悠悠并非有关于凶手的线索。
      或说并非有关于“那个”凶手的线索。
      她说了一句让白坡瞠目结舌的话——“我是妖女,是我杀了卞青桐。”
      白符先发作,“你胡说什么!凶手明明是下午那黑衣人,你当我是瞎的么?”
      卓悠悠冷静非常,“下午那人我不认得,我只说我知道的。”
      “你知道的?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杀死卞青桐的?”
      白符审问卓悠悠,实是越俎代庖。但白坡暗自思索着别的,也就由着他胡来。
      卓悠悠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我早年跟一个南疆秘士学过巫术,会下蛊,学的还是顶厉害的蛊毒,名曰同心。这蛊本是痴情女子用在负心汉的身上,施蛊者与受蛊者须得是夫妻,丈夫变心,妻子方能下蛊。蛊毒七日入血,又七日深种,再七日入骨,二十一日之后,只消一曲笛音做引,受蛊者便浑身僵硬,脖颈烂透,呛血而死。那卞青桐待我如何丧尽天良,您二位是知道的,因此打进了卞家开始,我便日日在他茶水中下毒。蛊毒入骨之后,寻了个卞茂之与卞青梧都不在府里的日子,吹了一曲《青青河边草》,他暴毙当场。那支笛子……就在我房间的衣柜里,请大人去搜查罢。”
      “那你下蛊用的毒/药呢?”
      卓悠悠眼皮都不抬一抬,“同心蛊所用毒/药乃是南疆七七四十九种毒虫炼化而成,研磨成粉,溶于茶水无色无味。至于配方么……那位秘士不曾告诉我。她只看我软弱,怕我日后遇人不淑,才教了我这同心蛊,并赠药粉一包。刚刚好二十一日的分量,我已全都用完了。”
      白符一口血哽在胸口。
      想他白异之人生二十载,从不曾在嘴仗上输人,有理舌战天下,无理狡辩十分,哪轮得到别人跟自己撒赖扯谎?卓悠悠谎话连篇已是触怒了白符,可他气极反倒抚掌大笑,“好极好极!真真是滴水不漏的一派胡言!难为你辛苦编纂故事,将种种不合常理之处悉数推到一个‘蛊’字头上,还只为我们留了一把笛子这样无关痛痒的‘证据’。你这番话,若在堂上说出来,只怕迟州城的百姓都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倒让你称心如意了罢。”
      卓悠悠抿嘴笑了笑,似是在说谢您谬赞。
      白符笑够了便停下,正色道,“你与下午那黑衣人是什么关系?为何包庇他?包庇杀人犯与杀人同罪,你可知道?”
      卓悠悠不为所动,“白公子说笑了,我的话句句属实,便是明日升堂,我照样这么说。”转而款款望着白坡,“白大人最是知道,对无头案来说,杀人犯认罪多么难得。”

      白符十分生气,回了家便在书房踱来踱去。
      前有凶手闯地牢挑衅,后有卓悠悠扯谎包庇,他们真当他白异之好惹是不是?任何轻视他的行为,自当付出惨痛代价。这案子,他非破不可。
      白坡不知他快气炸,只见他独自一人大为犯愁的样子,很是惊奇。毕竟这个儿子向来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得见他为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
      这个别人的事情……可以理解成父亲的事情。
      我儿子真是孝顺。
      感动之余,白坡很想去表扬表扬白符。
      谁成想一推开门,正赶上白符一拍桌子,“你给我等着……”
      白坡懵了,“符儿,你这是怎么了?”
      白符转过头来,两眼通红,咬牙切齿,“父亲,卞青桐案请您一定交给我,我必将他抓住,否则,这个迟州第一才子,我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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