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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迟州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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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低着头,眼睛却不住瞟着卞茂之,“回禀老爷,卞、卞老爷家……出事了!”
卞茂之酒中眼泛红,似还没清醒,于是白坡好心替他追问:“出什么事了?”
石头声音越来越小,“卞家二少爷……死了……”
卞茂之脸僵了,随即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外冲。他轿子等在门外,本来是宴罢要抬他回去的。方才卞府的人来报信时轿夫就听见了,因此早早准备好,卞茂之一冲进去,几个人抬起轿子就走。
一切电光火石之间,白家父子倒愣了。白坡先醒神,清了清嗓子,问石头:“说没说怎么死的?”
石头还是磕磕巴巴,“说、说了,说是让人,用刀……”
“备、备、备轿!”
白坡利落换上官服。
白符一手支颐,想这结巴怎么还传染。
坐在轿子上,白大人很急。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有命案那是不得了的事。虽说平日里隔三差五也有闹出人命的,但这回毕竟是卞家的少爷,家大业大,不同旁人。白大人很有自己的一套为官之道。
等他回来已入夜,白符还在读书,听见门响,合上书气定神闲迎了出去。
“爹,怎么样?”
白坡摘下官帽,“哎,太惨了……”
据白大人讲,那卞青桐是被人一刀割断喉管,血流入肺,窒息而死,死前应挣扎过许久。奇怪的是,卞青桐被杀是在未时三刻到申时三刻之间,期间卞府家丁悉在府中,却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打斗或挣扎的声音。及至晚饭,下人去二少爷房里请,却只见二少奶奶一人对镜独坐。问她二少爷在何处?只一脸的茫然。门房没见二少爷出去,想是不在书房便在后院,推开书房大门,就见二少爷仰面倒在地上。
白坡向白符讲完,又有些后悔,“爹不该跟你讲这些,等会儿要睡不着了。”
白符摇摇头,“凶器找到了么?”
“没有。便是凶器没找到,卞府的人也似都知道凶手是谁。”
“谁?”
白坡粲然道,“新过门的二少奶奶,卓氏。”
白符亦是了然,“十七八的妇人,怎能堪堪割喉不伤脉?那卓悠悠并非习武之人,也并非杏林出身罢?”
白坡点头,“明知其不是凶手,却坚信其是凶手……”边说着,边在书架上拣选起了书册,“既不是无头案,便不必上火了。”
翌日,白符在书院见着柳放,本想好生取笑一番,又想起卞家出了这等事,恐怕给柳放的“女鬼说”添砖加瓦,便缄口不言。
倒是柳放先提起来,“听说了么?卞家的事。”
白符不想搭理他。
柳放果不其然穷追不舍,“我说什么来着?女鬼呀!这不就出事了?你还说是新媳妇……”眼睛机灵地一转,“也许你说得不错,是新媳妇。新媳妇便是女鬼,女鬼便是新媳妇——”
“啪——”白符将书重重磕在桌子上,冷脸道,“读书人,讲什么鬼神之事!”
柳放奇道,“异之,昨日还见你在书摊摆弄那本《云瓶山志怪》,怎的今日就不谈鬼神了?”
白符打鼻中哼出一声,“它也配?不过是举凡有新鲜的书到迟州,我都要翻翻罢了。那书写得有多荒诞?说采茶女南山种梧桐,梧桐感念其生养之恩,愿生生世世伴她左右,竟将她魂魄困于南山,永世不得超生——梧桐汇天地灵气,一朝成精,竟恩将仇报——哪有这样的事?哪个妖精会害恩人?信口胡说罢了。”
柳放随口应道,“没有么……”
白符见他魂不守舍,想是被卞家的事吓着了。卞家的事本不可怕,但柳放深陷女鬼之说难以自持,越想自然越怕了。因对他言道,“卞家已将卓悠悠告到衙门了,申时开审,你要与我同去瞧瞧么?”
柳放神色一动,白符以为他担心卓悠悠的安危,刚想安慰他“凶器未找到,不会将卓悠悠怎样的”,却听柳放忧心忡忡问道,“女鬼不会当堂行凶吧?”
白符气得白眼一翻。
下午早早告了假,白符拉着柳放去了衙门,占了个绝佳的观赏位置。
未时六刻,百姓稀稀拉拉开始往衙门口聚集,及至七刻,便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儿这是什么案子?”
“不知道什么案子你还来?”
“嘿嘿,我就是来凑热闹。怎么样?谁家出事了呀?”
“是卞家……二少爷让人杀了……”
“吓?为了钱么?卞家是有钱,可抢钱杀二少爷做什么?有卞老爷和大少爷在,哪儿轮得到二少爷拿什么主意?”
“不是,你没听告的是谁么?二少爷的新媳妇,卓氏。恐怕是夫妻不和……嘿嘿嘿……”
“……你笑得真恶心。媳妇能将相公杀死,何其凶悍啊……”
“正是。所以说呀,婆娘可不能乱娶……”
白符木木地听着,对百姓这类嚼舌根已经见怪不怪。
柳放扯扯白符袖口,“你听,他们多敢想,简直就像盼着别人家门不幸。”
白符将袖子扯回来,“你还不是一样?”
“让开让开。”
白符回头看,却是几个家丁模样的正驱赶人群。人群让开一条路,由打后头走来了卞青梧。
卞大少爷也看见了白符,拱手施礼,一脸难掩的悲愤不平。白符亦回礼。
不多停留,卞青梧踏进堂中垂手而立。
他后头还跟着个姑娘,却是被家丁推推搡搡往前走来的。那姑娘十七八的年纪,生得不错,脸蛋圆乎乎,柳眉凤眼,未施脂粉,嘴唇却红得标致,想来便是卞家新妇卓悠悠。她一双眼中茫然似笼雾,眼尾却弯弯的。是在笑吗?白符心下一沉。
七刻半,衙役们先后现了身。继而是白坡,朱赤官衣,乌黑纱帽,慨然振袖而坐。
申时整,“升堂”、“威武”喊毕,白坡懒懒开了腔,“卞公子,有何事告?”
卞青梧拱手,“大人,草民状告此妖妇行凶,杀害舍弟。”
人群一阵骚乱:“什么?妖妇?”
卓悠悠虽被指认,仍是不惊不怒,无甚表情。
白大人不以为意,“哦,那你陈情罢?”
“是。此妖妇卓氏,上月十五过门,嫁与舍弟,从那时起便夜夜哭号,如鬼上身,乃是妖孽之状。昨日,趁草民与家父不在府中,她竟以妖术对舍弟暗施毒手!舍弟死状可怖,挣扎许久,若非妖法,怎能无声无息,竟无一人听到?昨日在府中的唯有舍弟与这妖妇,其余的便是家丁,能用妖法的,除她以外,绝无旁人。大人,草民恳请捉拿妖妇,还舍弟公道!”
白大人又“哦”了一声,问卓悠悠:“你有何话说?”
卓悠悠不答反问:“若人是我杀的,要被关押么?”
白大人想了想,“是罢。”
“那便是我杀的。”
满座尽皆惊奇,白大人风平浪静,“那你留着罢,明日牢中审你。没什么事,退堂。”
衙役撤去,将卓悠悠带到后衙。卞青梧留在堂中,很有些不知所措。
白符走过去,“怎么?卓悠悠被关押,你不高兴么?”
卞青梧支支吾吾,“也不是……”
“那便好!我爹是父母官,待民一向比待他儿子亲,定会还你们各自公道。”
言罢极尽明媚地一笑,看得卞青梧心中一阵恶寒。
卞茂之不多时便阴沉着脸找上了白府。
白坡高高兴兴迎客,“卞掌柜,前来所为何事啊?”
“白大人,犬子将妖妇告上衙门,是为青桐讨回公道。我听闻妖妇当堂便已供认不讳,为何大人不判?”卞茂之见白坡仍是笑吟吟的没有反应,心中更气,“白大人,我卞家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在迟州城还是数得上号的。大人为小儿伸冤,往后于您于我都方便。”言下之意若让卞家不满,以后是会大大的不方便。
白坡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打了个囫囵的圆场,“卞家的事,我自然是非常上心。正因上心,才不可妄断。死的是你卞家二少爷,疑凶是你卞家二少奶奶,个中有什么缘由总要查清楚,不然你我不说,还能管得住迟州城悠悠众口?更何况如今凶器下落不明,匆促断案不合规矩,传出去还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要杀人灭口呢。”
卞茂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好与当官的叫板,隐忍道,“不是她又是谁?她恨透了我儿子……”
“恨透了?何以恨透了?”
卞茂之哼了一声,“青桐去关阳办货,路上遭了贼,不知怎的对那妖妇一见钟情,不日便上门提亲娶了来。谁知娶来一个祖宗,倔得很,打骂都不听,就只哭,哭得狼都要招来。明媒正娶,娶来又闹,像什么样子。本以为关个十天半个月,总能温驯了,谁想到她歹毒至此,竟能杀人。”
白坡讥笑道,“歹毒至此?”
“割喉不割脉,硬生生让我儿呛死,还不歹毒么?”卞茂之咬着后槽牙言辞恨恨,眼圈倒泛红,想是为儿子临死前的痛苦而煎熬。
“卞掌柜,明日我狱中审卓氏,有了结果会给你交代。”
卞茂之无话可再说,愤愤拜谢而去。
“他当真这么说?”白符目瞪口呆。
“是啊,你这未来老丈人,真是凶悍得格外坦荡。”
“难怪他那日千叮万嘱,要我们好生待他闺女,原来是推己及人,心中有愧。”
白坡摇头,“我看他心中无愧。打骂媳妇,在卞家不算恶事,从上到下一以贯之,乃是因为媳妇是外人。及至自己的女儿,哪怕嫁做人妇,也是万万容不得人折辱,仍是因为婆家是外人。他卞家,不吃一点亏。”
白符撇撇嘴,“竟不害臊么?”
烛光之下白坡意外的温柔,“符儿,明日你与我一同去审卓悠悠,书院就不要去了。”
“是。”正待退下,白符忽又想起一事,“爹,卞青杬,我便不娶了。”
白坡思索片刻,道,“若是私下订的亲,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桩亲事迟州城百姓皆知,要推脱恐怕不容易。”
白符道,“我想想办法。”
待白符告退离去,白坡从书卷上移开目光。这孩子向来聪明通透有主意,可总像心里藏着什么事。是什么事呢?别是祸心就好。
可若有一日,白符向他坦白,自己所藏乃结结实实一颗祸心,他也毫不意外。
这爹当得……白坡苦笑摇了摇头,接着读《战国策》去了。
翌日一早,白符便随白坡进了地牢。
卓悠悠意外的正梳妆,乌黑长发宛若流云飞瀑。手中握的一把木梳,做工精致,显是贴身之物。卓悠悠此番入狱,确乎是早有准备啊!
见白家父子进门,卓悠悠放下梳子转过身来,早已是喜上眉梢。
白符见她笑,不由得也翘翘嘴角,“被关进大牢还兴高采烈的,卓姑娘是头一个。”
卓悠悠站起身来,“有的地方,比大牢还不如。”
白坡亦柔声道,“那便讲讲吧。比大牢还不如的地方。”
狱卒搬来把椅子给白坡,白符在旁立着。
卓悠悠缓步转到二人面前,行了个礼,“民女卓悠悠,迟州城南五里微云镇人士。早年战乱,家人尽皆惨死,唯余兄长与我相依为命。”
白符恍惚见她眼中有柔软神色。
“我俩并没有什么本事,搭了个茶棚,给过路人一口水喝而已。那天,卞青桐独自经过茶棚,想是刚遭了劫,进门便昏了过去。适逢兄长不在,我喂他一盏茶水,不一会儿他便醒转,再三谢我救命之恩,我再三说不必。两日后,卞青桐又来,携聘礼而来,竟说要娶我。我不依,兄长却对聘礼动了心,劝我嫁。”
卓悠悠似是说累了,自顾自便坐了下来,白坡倒没怪罪。
“后来,我逃跑,他们合起伙来将我捉回了迟州。卞青桐强娶了我,我兄长……便拿着聘礼远走高飞了。”
卓悠悠眼中黯然,“嗯,他把我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