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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迟州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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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迟州城百草凋零。
城东的破庙,早已废弃衰败,一赶上秋日,更是满院尽皆萧条。
好在不时有城中富贾聘人来打扫,数十文便能请一位年轻力壮的来卖一整日力气。
这倒省事了,商人再不用亲登庙中焚香叩拜,只消隔三差五雇几个人,仿佛便是孝敬了神明,准能得佛祖保佑似的。
这日黄昏时分,又有两位老妇拎着扫把缓缓而来。她们是拿了卞记绸庄掌柜卞茂之的佣金,打算在这破庙后院,为卞老爷扫一百文的“功德”。
既是别人家的功德,那便不用太上心,因此两人毫不严肃,只有一搭无一搭地扫着,边扫还边聊起了天。
“听说了么——”其中一位先开了腔,故意拉了个长长的尾音儿,像说书先生念个定场诗都要吊足闻者的胃口。
见另一位连扫帚都停下了,聚精会神预备听她说书,方才满意地继续道,“那位白家公子,又给路过的读书人难堪了。”
充当闻者那位也配合,真诚追问道,“谁呀?”
“还不就是住在这破庙里的崔相公么。”
闻者仿佛吃了一惊,回头望望不见“崔相公”的影儿,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会?前天我还看过崔相公的诗,写得真好啊。那句叫什么来着……情丝……什么什么的?”
“正是那句呀,‘情丝千缕付离舟’!”
“啊哈,对对对,是这句,我这老太太听了都要脸红呢……”
见她这副模样,“说书的”很是不齿,“嘿,正是这一句,被白公子笑话呢,说崔相公状似读书郎,实则是个、是个温婉的大姑娘!”
两人笑了一阵儿,复又沉默地扫起了地。
没扫两下,夸崔相公诗好的那位开了口,“这白家公子呀,哪儿都好,生得也好,才学也好,就是这张嘴呀,哎呀呀……”
“可说呢,这迟州城还有他没得罪过的人么?上次那个走南闯北演出的戏班,里头有个姑娘,会弹琵琶,会唱曲,还会填词,唱的都是自己填的词,咱们听着都觉得好。可人家白公子说什么?说听她的词就能看见她搜肠刮肚、东拼西凑之状,听着就累,不如干弹琵琶!”
二人又“啧啧”一阵,叹道,“可人家再怎么说也是府尹家的公子,便是讽刺你两句,你能拿他怎么着?”
“嘿嘿,能拿他怎么着呢?”
到底不是自己的功德,糊弄两下便完了事,两位老妇拎着扫把又远去了。
树上,苏雀睡醒之后已听她俩聒噪了一阵儿,这时方抻了抻懒腰,“府尹家的公子啊……嘴这么欠,甚好甚好。”
崇升书院今日放课早,白符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册。
眼看着学生们鱼贯而出,说说笑笑约着晚上同办怪奇故事会,白符嗤了一声。
和他一同慢慢悠悠的还有一位,便是柳放。见白符面露不屑之色,柳放调笑他,“异之,你是瞧不上他们,还是没人愿与你讲故事,你看着眼红?”
“眼红?”白符斜刺他一眼,手上没停下收拾书册的动作,“他们那些人讲的怪奇故事你没听过么?不是野夫救了狐妖,便是女鬼嫁了书生,闭眼便能讲百八十个,有什么好眼红?”
“那么,我与你讲一个好了。”柳放看了看四下无人,凑过去神秘兮兮道,“卞记绸庄,你知道么?”
白符眼神仍是三分戒备七分不以为然,“我与他家小姐指腹为婚,怎会不知?”
柳放窃笑两声,仿佛在说有你好受,接着道,“他家,有女鬼……”
见白符丝毫不相信,柳放并不放弃,道,“初三夜里我从碧玉河回家……”
“等等,夜里你去碧玉河做什么?”
柳放窘红了脸,“那、那你别管!”
白符已明白了,“哦——是不是那金家三小姐……”
“胡说什么!”
“好好好,我胡说,我胡说。”仍是无聊地一脸坏笑。
柳放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接着讲,想让故事回归可怖的氛围,“那天夜里,我经过卞记绸庄后身时,约莫是二更——清清楚楚听见里头传来女人的哭声,哭得期期艾艾的。你说,卞记绸庄家财万贯,日子顺风顺水,里头哪会有女人哭呢?依我看,恐怕是他们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生意,钱财来路不干净,沾染了冤孽,到半夜三更要作乱,祸害他家子子孙孙……”
白符的眼神已变得像看个疯子,“子豪,你说什么胡话?上个月卞家二少爷刚娶了少奶奶,许是想家,正哭呢。”
“你是没听到,哭得撕心裂肺的,想家可想不成那样。”
白符已要离开了,临走回头奉劝柳放,“我看你还是少和那些不成材的一道,省得沾染了他们身上的坏毛病,神神叨叨的。过两天就乡试了,还是多念书罢。”
出了门走上街,心中倒隐隐惦记着柳子豪的话,想着要不要去卞记绸庄问问,因此路过他家铺子时是格外的踌躇。
倒让铺里的卞家大少爷卞青梧先瞧见了。
“这不是白公子吗?我刚和阿东说,要去府上请您呢,这回省事了。”
白符朝他点点头,“什么事?”
“是这样,前几日去西域办货的阿京刚回来,带了上好的白蚕丝,我让伙计连夜织成了您素爱的水墨纹样,今日刚制成冬衣,要请您看看,合不合心意呢。”
白符说一句“有劳挂心”,便进去看。那衣裳确实制得不错,虽是无甚稀奇的直领对襟样式,然而微收的腰身,略宽的袖口,这些精巧心思却让厚重的冬衣显得不再蠢笨。白底上淡色山水图样,领口袖边缀以钩纹,想来上身应是独树一帜,还隐有仙姿。白符很喜欢。
但他谢绝了卞青梧当场要他试穿的盛情邀请,说带回去试,若不合身再送来改,明日将货款也送到。于是卞青梧叫阿东将衣裳为白公子包起来。
虽被打岔了一大段,白符却并没忘记柳放的话,因而问道,“府上都好?”
卞青梧有点懵,“都好。”
白符于是直截了当发问:“我听人说府上半夜有女人在哭,你们可听见了?”
卞青梧更懵了,随即一拍额头,“哦,您说的是弟妹罢?愚弟上月新娶,媳妇这两日想家得紧,夜里在哭呢,倒让人听了笑话。”还干笑两声。
白符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明日怎么好好取笑柳放,拎着包起来的衣裳出去了。
迟州城街市最是繁华。陶瓷美玉、花鸟鱼虫、金银首饰、古董字画,从拨浪鼓儿到前朝旧谱,从文玩核桃到鸡毛掸子,三教九流所爱皆汇于此,因此无论黄发垂髫,都乐意来街市逛逛。
街市那头,悠哉晃来一个身着泼墨白衫的富贵公子,身形虽算不上伟岸,却当得上一个挺拔俊逸,玉树临风。走近了瞧,公子不过弱冠之年,肤白貌美,形容俊俏,嘴角不含笑,一双桃花眼最是撩人,便是眼角斜漫出的目光,都让人心尖颤颤的。
一路往这头晃悠,两旁摊位全是有意思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却连眼角余光都欠奉,一脸不变的淡然与无聊。行不多时,见一个书摊,有不少新来的话本,老板瞧见公子来,似有些头痛,还是上去招呼:“公子,您来啦?今日有新到的话本,您瞧瞧?”
听老板此言,公子含糊“唔”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翻了起来。
街边正在啃梨子的苏雀已经猜到,此人必是白符。
一来,这公子一身书卷气又不呆滞,衣着富贵可也不显油腻,九成是家中为官。二来,他一脸气定神闲不见一丝烦扰,可见其与其父都不常跪人。在天高皇帝远的迟州城,唯有府尹白坡一家了。
三来——
“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你听这一段,‘郦阴周氏进士六十年不中岁末遇狐妖明年而中’。六十年中不得进士,可见其愚钝,遇个狐妖却就中了。敢问是狐妖功力大胜,能点化愚人?那我等学生还读书做什么呢?都去后山找狐妖,好不好?否则就是官府目不识珠六十载?那我等学生还读书做什么呢?反正上天予材不予地!”书摊的老板只得诺诺地应着。
这不是那恃才傲物的白家公子又是谁呢?
然而今日不是搭讪的好时节,苏雀有别的事惦记,因此他扔了梨核,几下闪身便消失在重重宅院之后。
白符到家的时候,其父白坡正在院子里逗鸟,八哥“善哉善哉”地叫个不停。
白符很纳闷,怎么做个府尹能如此清闲?
他曾就此问过白坡,而白坡的回答神秘又似满含玄机——皇帝又不知道我清闲。
“爹。”
“啊?符儿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是,书院放课早。”
“那去歇一歇。今日请了你卞伯父来吃晚饭,你准备准备。”
白符沉吟一声。
白家与卞家实是将来的亲戚——白符早与卞家四小姐卞青杬指腹为婚。一边是白坡,迟州城府尹,朝廷五品官,官阶不高,掌一方之生死却绰绰有余;一边是卞茂之,迟州城巨贾,虽说不上十足的富贵,但四方贸易迎来送往,称得上是“小有家财”。这样的一门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再看这对金童玉女:白符学富五车,迟州第一才子当仁不让,剑指状元之位,再过两年,博一个宰相当当也未可知;卞青杬也多有才情,闲来提笔便能画山水花鸟,便是不说这是卞家四小姐的手笔,也能卖个好价钱。不提才学,单说皮相,这俩人往那儿一戳,也是秋色平分的俊美姿颜,一般无二的精雕细刻。这样的一对,说整个迟州城的人都等着吃他们的喜酒也毫不夸张。
然而白符对这门亲事却不甚看好,实在是不喜卞家家风。
晚饭之前,卞茂之果然到了,青色外衫缀满团纹,显得富贵之至。
甫一进门,便扑将过来,“白公子,那冬衣可还合身么?”热络地握住白符的手不撒开。
白符笑着点点头,“合身的,劳伯父惦记。”
紧接着就“哎呀”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转身,手顺势抽了出来,“龚伯,快取银子来,让卞伯父好生收着,省得明天再给送去。”
卞茂之嘿嘿一笑,“不急,不急。”
不一会儿白坡也从内堂出来,两个老的寒暄起来,白符就乐得清闲。聊了两句,果然又言及白符与卞青杬的婚事,一边说着“可惜犬子今年要赶考恐怕婚事要耽搁许久”,另一边则接“无妨无妨我也舍不得小女早早嫁人”,如此你来我往一番,是每次谈话的固定曲目。
酒过三巡,卞茂之微醺,“白大人,令郎有高中之志,将来必定是个能人,小女要嫁来,那是高攀了。只是、只是……你们千万善待她。我知道我这话说得不合适,既嫁来了,就是婆家的人,要打要骂别人都插不得手。可我就这一个姑娘,我实在是……”说到最后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显是已把白家当成了亲家。
白坡不好放下官架子,稍稍安慰道,“你说的哪里话,我白家是不通事理的么?怎会对你姑娘打骂?”
卞茂之抹了抹眼泪,“哎,白大人恕罪,我这是舍不得呀。”又敬一杯。
白符在一旁作陪,倒是不用应付这些杯盏眼泪的,只作观戏。看了这情真意切的一出,倒是生出些许感慨:没想到这卞老爷虽为人油滑黏腻,对自己的女儿倒真真是疼惜。随即又失笑:谁不疼自己的骨肉呢?
正待自斟一杯,却听见看门的石头找急忙慌地跑进来。
“怎么了?”
石头低着头,眼睛却不住瞟着卞茂之,“回禀老爷,卞、卞老爷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