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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迟州篇十 ...

  •   迟州地牢,每间牢房都有小小的窗口,阳光洒进来,能照亮方寸之地。
      卓悠悠看着那方光亮从无到有,自西向东,如此循环往复十四回,便是又过了十四个晨昏昼夜。
      那日升堂,迟州城的百姓显是被她吓到了。对装神弄鬼的事,无知的人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十四日,流言应已甚嚣尘上了罢,一定有许多与此事无关的人,也叫嚷着要处死自己……求仁得仁。卓悠悠心中一片清明。
      可她没料到,白大人太稳当了。任凭多少流言过耳,他只听取院子里的八哥念佛经。满城都传开了,府尹白坡包庇妖女,更有人仗义执言应直接去耒城告御状。可这些市井小民心里也清楚,自己无凭无据,这些便是真告到了皇帝耳朵里,也还不如一阵秋风。因此谁都只是说说而已,白坡自岿然不动。
      十四日了,那一纸认罪的状子,何时来让自己画押呢?
      那方光亮又向东挪了一寸,卓悠悠几不可闻地一叹。

      白府后院的桂花新开了几朵,是以白符这几日很爱在院中读书,读到“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思绪就飘到半月之后的中秋。
      本是合家团圆的时节,可自打他十岁那年,娘亲病故之后,中秋在白家倒变得有些讳莫如深。每逢八月十五,白坡必定要装出一副公事繁忙的样子,鸡鸣离家,夜深才归,与白符两不相见。省得父子俩相对,一个思妻一个想娘地唉声叹气。月饼之类,就更是提都不提了。
      白家不过中秋已有十年,今年却是白符想过也过不成了。一来,每年乡试恰逢八月节,今年合该他去应试,过节心浮气躁,自是要舍弃;二来——
      “白公子,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乍然入耳,白符身上鸡皮陡起,抬头去看,就见苏雀站在三丈开外的树下,向他颔首。
      白符心中大骇,脸上神色却不动如初,望了望苏雀身后丈余高的院墙,好整以暇应道:“苏大侠,白府有大门,何必另辟蹊径?”
      苏雀道:“行偷鸡摸狗之事,自然要掩人耳目。”
      白符欲指正他词用得不对,被苏雀打断,“我曾答应过你,事了之后任你处置。今日事了,特来赴约。”
      “事了了?”
      白符心知没什么比自己的命金贵,却如同被晃动的虎尾吸引的猫,对苏雀这个充满危险的活物好奇得欲罢不能。
      早在被囚禁的那两日白符就决定,从此以后要与这个险恶的人物周旋下去,因此他虽然怕,却硬生生装出一派云淡风轻。不能被他讨厌,不能被他瞧不起,否则到手的机会便飞走了……
      这么提醒着自己,白符甚至赔出一个笑脸,“苏大侠,你说事了,必定是有我不知道的消息,愿闻其详。”
      苏雀似有片刻的踌躇,而后问道:“白公子,你是不是怕我?”

      “吱哟——”笨重的地牢大门,打开时总发出刺耳的声响。
      有人来了?可是自己盼着的消息么?
      杂沓的脚步声自转角那头传来,卓悠悠木然坐在墙角的铁床上,两手冰凉。
      自己终于要……死了么?
      脚步声到处,白坡阴沉着脸负手走来,卓悠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白坡运了两道气,抬起左臂摊开手掌,立时有个小厮殷勤地将一块木牌轻放到他手上。
      “卓悠悠,你可认得孟泽?”
      卓悠悠右手一抖,不解地看向白坡。
      白坡仍面无表情,“他死了。”

      白符坦然看进苏雀的眼睛,郑重地点头。
      赌一把,赌他不喜人说谎。
      苏雀虽奇道:“白公子怎的这会儿没了傲气?”嘴角却弯了弯。
      白符暗中松口气,乘胜装疯卖傻,“你杀人都承认,我不过是胆小,有什么好不认的?”
      苏雀想了想,想了又想,想了又再想,终于下定决心道:“白公子,我有一桩瞒着我师父的事,说与你听。”
      顿了顿,道:“我接买卖,挑活儿。老实本分的人,给我五百两银子也不杀;恶霸豪绅,三两也杀。”
      白符一拍手,道:“以杀手之名,行惩奸除恶之实?”
      苏雀苦道:“是。这实为做杀手的大忌。”
      白符打量苏雀的神色,觉得不似骗人,试探道:“那么,你不会伤我?”
      苏雀理所当然地摇头。
      白符不尽信。但这段坦白无疑是苏雀的示好,这让他十分欣喜。
      白符是得几分便宜就要耀武扬威的性子,说话尾音不禁就扬起来,“你说任我驱使,那我可要发话了……”
      苏雀“啊”了一声,见白符被打断似有微嗔,更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情,故意闭口不言。
      白符等了两瞬,耐心耗尽,登时发作:“你是面破鼓么?不敲打就不出声?”
      “你大可以来敲打我。”
      “敲打了你,还算得老实本分的人么?”
      苏雀斜睨他一眼,道:“你本就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人。”
      白符有几分尴尬。苏雀说自己不老实本分,是否是对自己起了疑?
      话一出口,苏雀也有几分懊悔。才刚刚消除了白符的戒心,说老实本分的都不杀,此时又话赶话地说他不在不杀之列,不是又要把他吓跑了么?
      各怀心思,两相无语。
      苏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补救,解释道:“你可是迟州第一才子,怎会甘于老实本分……”
      越说越假了。苏雀本是个话少的,解释得越多越刻意。
      想到此,索性说起了别的,“我是想给你一样东西。”
      苏雀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白符接过来,见上头写满了字,墨迹尚新。
      苏雀道:“今早孟泽来找我,托我把这个交给白大人。所以我想,事该了了。”
      白符一眼扫过去,看个七七八八,却是孟泽将自己的犯案经过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苏雀一节,说他自己有惊天武功,悄无声息杀个把人不在话下。
      白符心头一惊,道:“他要寻死?”

      卓悠悠双手捧着那块木牌,眼泪扑簌簌滴落。唯恐沾湿了木牌晕开了字迹,又小心翼翼用袖口去蘸。
      白坡道:“上头的笔迹,你最认得。”
      卓悠悠轻轻点头,泪光里漾出一眼温柔,“是孟郎的字。”
      “所书可属实?”
      “不错。”卓悠悠言罢不舍地将木牌还给了白大人。
      “凶器就在他身上……”白坡说着又令左右拿出另一样物事。
      卓悠悠看清了那东西,竟立时跪下痛哭,“孟郎,我对你不起!”
      是一柄小巧的弯刀,犀牛皮的套子边缘已磨得破烂不堪,刀柄上月牙雕花稚拙却诚恳。那是两人还未流离失所的十年之前,卓悠悠的玩笑之作。她见孟泽实在喜欢,便送了给他。当时两个小人儿,一个十二,一个才八岁,正是两小无猜的年纪。后来两人好了,孟泽还常拿这柄弯刀来打趣,说是她先芳心暗许,送了定情的物事给他。卓悠悠便以孟泽赠的木梳回击,说这梳子的时日还要更久些云云。
      如今这柄弯刀安静地躺在府尹随从的手上,隔着光阴,缠绵地向卓悠悠诉说十年相濡以沫。
      青梅犹绿,竹马已衰,卓悠悠大恸欲绝。
      出事二十余日以来,白坡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想来是孟泽的死让她太过伤心了。
      看她如此,白坡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爱妻柳多粲亡故的那个下午。
      那是多好的一个夏天啊,他在府衙处理公事,心里惦记着晚上餐桌上的一道山楂羹。粲妹的厨艺冠绝人间,简简单单几粒山楂,经她悉心剔籽熬制,就能成一道极品美味。是了,一定是火候的事,粲妹说过,半刻便要翻动一次,时间长了短了都不行。想到酷暑炎炎,粲妹却要守在灶台前替自己熬制山楂羹,白符泛滥出怜惜之情。可是山楂羹真好吃啊……
      惦记着山楂羹的悠然下午,被粲妹的死讯打破了。白坡有如被焦雷劈中,浑不知自己是如何入的轿。进了家门先看到符儿,十岁的小人儿脸上无悲无喜。白坡恍若未见,直扑屋内,只见到粲妹犹有余温的尸身。
      粲妹下葬那天,白坡在坟前从早跪到晚。他想跟粲妹说,山楂羹固然好吃,可也不必总做,偶尔尝个鲜还好,日日吃,会厌。他还想在粲妹生气地斥责自己喜新厌旧的时候,嬉皮笑脸说自己是骗她的,山楂羹那么好吃,怎么吃得厌……发妻躺在土里,白坡心心念念的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委实不够端庄。
      思绪远了,白坡转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跪地痛哭的卓悠悠,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竟生出几分顾怜。
      “白大人……我……我是有罪的……我眼见着他去死……我帮不了他……不……是他在帮我……可他也帮不了我……没人帮得了我……”
      她哭得断断续续,白坡听不清,却格外地有耐心,道:“不忙,你慢慢讲。”
      可往后卓悠悠再没说什么,不多时收住了哭声,袖口擦擦眼泪,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一揖,道:“白大人,我还能见一见孟郎么?”
      白坡还未考虑好,卓悠悠又道:“算了,他想必不愿见我。他遗书交代了三十两纹银藏于何处,就劳烦白大人按畏罪自杀操办葬礼。至于还我清白的告示……白大人贴不贴两可。出了这里,我便远远地离开迟州,永不回来。”
      “你早就知道孟泽非死不可,是也不是?”
      卓悠悠惨然笑了,不答反问:“我可以见令郎一面么?”
      白坡倒不介怀,大方地答道:“他将这木牌交给我之后,自便离开了迟州。”
      “可马上便要科举……”
      白坡理理衣袖,道:“年轻人,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我早不管了。”

      却说白符从苏雀手中拿了木牌,居然叫苦不迭:“还少一样证物啊!苏雀,你杀人时用的刀,刀在何处?”
      苏雀道:“璧翎刀我放在安全所在了,你要它干什么?”
      白符蹙眉道:“璧翎刀,听这名字恐怕是你随身的兵刃罢。苏雀,你跟我装什么糊涂?你明知我问的不是你的刀。”
      苏雀道:“我是真糊涂啊。你要是问孟泽交给我用来杀卞青桐的刀,那么在他身上。”
      白符懒得理他无聊的装蒜,接着问道:“他人在何处?”
      苏雀摇头,“不知道啊。”
      白符正待发难,刚好石头一路小跑进了后院。
      见到苏雀,他先是一愕:刚才自己一直在门口,不见有人进来啊?
      而后见少爷与他相谈甚欢的模样,又有点吃飞醋:少爷交朋友怎么都不告诉我了呢?
      既会翻墙,又与白符相识……琢磨之下,大惊失色,道:“你是那个!那个什么雀儿!”
      白符暗捏一把冷汗,见苏雀并未出手将石头击杀当场,对他先前坦白的“只杀恶人”又信了一分。
      “石头莫慌,苏大侠这次来是叙旧,你有什么事么?”
      石头似是不信,虽与白符说着话,目光却牢牢盯着苏雀,悄声道:“碧玉河,有人发现一具浮尸。”
      他虽是悄声,可苏雀若听不见,那二十年的内功便白练了。白符求证的目光投向苏雀,苏雀点点头。
      白符沉下脸来,道:“苏大侠有空可再来叙话,白某先失陪了。”
      刚行至客堂,却见柳子豪捧着一盏杜仲瑟瑟发抖,瓷器相撞的叮咚声竟一刻不停。
      白符了然道:“哦,有——人——发现一具浮尸……”
      柳放见他来,一双眼就快噙出泪花,“异之,你可来了,我……我再不去什么劳什子碧玉河了!”
      白符笑道:“你不去,那金三小姐答应么?”
      柳放吃了个瘪,却也不能说什么,苦兮兮道:“你可别打趣我了。我与那碧玉河犯冲,一去就要出事。上次是听见卓氏鬼哭狼嚎,这次是看见浮尸,说不准下次便被女鬼捉去吸吸阳气……”
      白符心道哪个女鬼不开眼,捉你这么个看上去就阳气有亏的。却不忍在此时揶揄他,只道:“我要去见那浮尸了,你去么?”
      柳子豪哆哆嗦嗦不敢抬头,偷眼瞧了白符几回,见他笑如三月暖阳,一闭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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