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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迟州篇十一 ...

  •   白符与柳放行至碧玉河下游,白坡还未到。
      先前柳放见了浮尸,想都不想便直奔白府找白符,压根没想过去官府。对柳放来说,见白符是报官的必经之路,若越过他直接去找白大人,便是愧对朋友的情分了。因此他二人朝着碧玉河出发时,前往官府给白坡送信的家丁才刚刚动身。
      远远地,就看见河面上漂着个人。那尸体悠哉惬意漫不经心地顺着水流晃荡,衣服被鱼咬烂,裸/露出大片的皮肤来。
      除却娘亲过世,这是白符第一回见死人。人死了,就和自己再不一样了,虽仍是红口白牙,那肉却变得白花花的。是死人肉。
      柳放欲作呕,憋得脸色煞白,“异之,白大人怎么还不来?”
      白符道:“你这么慌乱做什么?爹爹从府衙过来,怎么也要一两刻的工夫。”看了看衣不蔽体的孟泽,感慨道:“苏雀心也忒狠,明知孟泽要寻死,竟不拦一拦,救人一命……”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好笑,那苏雀本就是杀手,干的就是送人见阎王的买卖,怎会觉得人命贵重呢?
      柳放怕则怕矣,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那尸体上瞟,瞟见了又忍不住地打寒噤,不想再去看,可又忍不住去看,如此,寒噤着问道:“孟泽?这便是孟泽?”
      子豪还不知道呢。
      白符状若不经意地往大路上走,实则是帮柳放把他自己的目光从尸体上引开,随口答道:“苏雀说是。”
      两人到路边寻了块石头,柳放坐着,白符站着。往往如此。
      虽官民有差,可白柳之间是总角之好,地位有高低之分,人却无贵贱之别。有高低之分,在于白符能够蔑视柳放,柳放却不许对白符有微词;无贵贱之别,在于风流水转,共苦同甘:今日路边有脏石头一块,那便让柳放坐,明日屋里有整洁的太师椅一张,那便让白符坐,公平得很。
      两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从衙门到此的来路,百无聊赖之际,柳放跟白符搭起话来,“异之,你说孟泽,为什么要死呢?”
      白符道:“不死,还能如何?秋后问斩,也就多活几个月而已。”
      柳放叹口气,道:“多活几个月是几个月,我就怕死……怕得不行。要我选今日死还是两月之后再死,我肯定选两月之后。”
      白符奇道:“两月之后,与现在有何差别?这两个月,你能翻了天地不成?”
      柳放瘪瘪嘴,道:“我自然是不能翻天覆地。便是再给我十年,二十年,我也是不能的。两个月,只够我说服自己,不那么怕死而已。”
      白符笑道:“你不是信佛么?六道轮回不够慰你心?”
      柳放道:“够是够,只是我还什么都未参悟,若这么就死了,这一世岂非白活?”
      白符道:“非也。若死后有灵,则生时都是妄念,死后才是大彻大悟。你现在不经意看见的花瓣上的每一粒水珠,死后都会有大意义。”
      柳放犹犹豫豫,觉得他说得有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白符却心旷神怡的样子:“信不信由你。”

      不多时一架马车从城中轧过烟尘飞驰而来。
      白符戏谑道:“爹爹倒是真急,连马车都动用了,平日里去吃酒席也没有这么上心。”
      白坡一跨下马车就风风火火,招呼三两壮汉将尸身捞上岸来,后头还跟着仵作,直接就要验尸。
      白符赶忙阻止,“好歹让卓悠悠再看一眼罢?”
      白坡道:“她不会想来看了。赵仵作,验尸。”
      白符蹙眉似觉不妥,“若她突发奇想非来看不可呢?”
      白坡道:“那便说府尹办案自有流程,见不了,就是见不了。”说罢还不解气似的,又道:“小丫头片子耍我耍得忒也开心了。之前真凶还没落网,投鼠忌器,我让她几分;如今凶手就躺在这里,她还真当我迟州府尹奈何她不得么?”
      白符觉得爹爹这气生得颇为好笑。之前办案束手束脚,确乎是因为一个卓悠悠,如今孟泽身死,爹爹似乎就要不认前账。可他更关心的另有其事,“听爹爹此话,是要将罪责尽数推到孟泽身上了?”
      白坡反问道:“不然,你有办法捉住苏雀?”
      见白符仍色有不甘,白坡道:“我知道你心气高,不服输,这件事情上,你肯定觉得吃了亏,想要弥补回来。可是符儿,你的骄傲不能放在所有事上,那太苛求自己了。你读书十余年,实在不必与人在打架上争高下。”
      话虽如此。
      白符缄口不言。
      仵作手脚麻利,很快确定了孟泽的死因是溺死,时间大概是昨日傍晚时候。初秋水流不速,漂了一晚,漂到了下游来。
      还在他身上发现了一柄小小的弯刀,刀柄上的新月,似无忧无虑的孩童笑出一口嫩牙。
      ====================================================================================
      卓悠悠从地牢中出来,有种劫后余生的空落落。
      她摸摸心口处,那里躺着一枚小小的木梳。
      “孟郎……”
      抬头看看天色,正是黄昏时分,街市上还有零星的摊位未收回家。
      卖糖人的眼尖,认出了卓悠悠,高声呼喊道:“啊哟!这是不是那个妖妇,卓悠悠!”
      街市不多的人忽然炸开了锅也似的议论纷纷。
      算命的高瞻远瞩,“嗤,什么妖妇,都是哄你玩的。人家根本不会妖术,编那套谎话是为了替人脱罪。”
      卖糖人的瑟缩着问道:“替什么人脱罪?”
      给人洗衣裳的大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人?野汉子!”将手里的长衫狠狠拧了最后一把,哗啦啦的水流到地上。她身边跟着的小男孩木愣愣地看着噼啪乱溅的水珠,忽而兴奋地大叫:“野汉子!野汉子!”被大婶一指头杵歪了脑袋,“小小年纪的,不学好!”
      算命的似是很满意大婶的消息,捻须摇头晃脑,“不错、不错!那卞家二公子,就是被那……呵呵,被那野汉子所杀。野汉子前两天自己跳了碧玉河啦。”
      卖糖人的更怕了,说话都不太利落,“跳、跳河做什么?”
      大婶阴阳怪气道:“许是幡然悔悟,不想与淫/贱的货色为伍了罢。”小男孩这回开悟了,自己造了个新鲜的词——“不是妖妇,是荡/妇!”大婶惊怒不已,举起洗衣的木槌,指着小男孩骂道:“小王八蛋,你跟谁学的这些糟心词儿?这是你该说的么?晦气,呸呸呸!”
      卓悠悠木木地听着,由着他们吵闹,并不辩驳。明日,明日便要离开迟州城,永不再回。卓悠悠没有半分不舍。
      唯有碧玉河,她放不下。
      孟郎是死在碧玉河的。
      她徐徐往河边走去,身后仍留着大婶“离这些烂货远点,否则留神你以后也要娶这么个玩意儿,听见没有!”的训斥声。

      走到河边,卓悠悠笑了。秋季水浅,深处不过三四尺,要把自己淹死,不易。孟郎也忒会挑死法。
      那柄弯刀,是凶器,是证物,卓悠悠自然是带不走。她在心里低低地叹道:孟郎,你何必非用弯刀杀人,竟不让我留个念想?
      “卓姑娘。”
      卓悠悠回头,见白符立在如血残阳之中,一身水蓝长衫格外刺目。
      “白公子?白大人方才与我讲,说你已不在迟州城。”
      白符微微颔首,“本来是要走了,可有些东西还没收拾好。”顿了顿道:“我是在等你。你为了替孟泽担罪,险些赔上性命。如今案子了结,我也想看看你好不好。”
      卓悠悠展颜一笑,“巧了,我也正想见白公子。”
      白符蹙眉,“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孟泽他已经……”
      “是了,白公子,”卓悠悠看定了他,“我就是要与你说这件事呢。”
      白符不语,没来由地抗拒她的话。卓悠悠却不急着开口,只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是那枚小小的木梳。
      白符看着木梳根根分明的齿条,卓悠悠的一举一动在脑海中清晰地重现,多余的线索一丝丝剥离,剩下的唯有因果……他忽然感到一阵钝重的无力,“你……你是……”
      卓悠悠笑笑地点头,“孟郎的死,正是我的目的。”
      她满眼的温柔,在白符看来却如蛇蝎。
      卓悠悠对他的恐惧与厌恶浑不在意,削葱根般的指尖缓缓拨过梳齿,“这是孟郎与我的定情之物,也是重要的证物。没有它,白公子,你大概想不到那所谓的‘哥哥’正是我的情郎……我是故意拿来给你看的。”
      卓悠悠不紧不慢将梳子插入发髻,接着道:“我本就没想瞒你,可我怕直接说出来,孟郎会恨我,继而不念旧情,自己逃之夭夭。到时候,我虽逃出了卞家那个人间炼狱,却成了令尊交差的替死鬼,可就得不偿失了。”
      轻笑数声,道:“可惜,白公子你不够聪明。若非孟郎遣苏雀来扰乱你的视线,你还要多久才能发现他的存在呢?”
      这都是她的局。

      白符口干舌燥,喉头翻动两下,沙哑着声音说道:“孟泽要苏雀绑我换你,你不走,还击鼓鸣冤,假装自己担下杀人之罪,也是为了……”
      “是啊,为了逼死孟郎啊。”
      “为何!苏雀说你是心狠的,说你绝不肯与孟泽比翼双/飞,事实也是如此,可我非要当面问一问你,为何?”
      卓悠悠道:“我反过来问你,我何错之有?为何要与杀人犯过一辈子躲躲闪闪颠沛流离的日子?”
      “他杀人是为了你!”
      卓悠悠又笑了,“白公子,卞青桐死得一万个合乎天理顺应人情,可那又如何呢?你,还有白大人,不都要揪出杀他的那个人,以正/法纪么?孟郎一介平民,无权无势,被逼得杀了人,你们做官的不顾天理,要置他于死地,现在倒迫我这个弱女子体察人情,为了他赔上一生?当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白符觉得她不识好歹,狼心狗肺,可又不知如何指责她,只默然无声。
      卓悠悠道:“白公子,你知道迟州城的人说我什么?先开始,是妖妇,用妖法害了卞青桐的性命。后来,是荡/妇,嫁做人妇还与野汉子勾勾搭搭,蛊惑他为我杀人,最终赔上性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有恃无恐地诋毁我,我毫不惊讶,也不觉失望。白公子,我自小是被娘亲撇下的。丢下我时,她就料想到我会原地饿死。可她还是没回头。娘亲待我尚且如此,我对这人间没盼头。
      “先有娘亲的离弃,后有卞青桐的暴虐,再后来,唯一待我好的人因此赔上性命。白公子,我且问你,我安分守己,坦荡而活,缘何要遭这些罪呢?”
      白符无法作答。要他如何作答?他岂不知卞家折了二公子是刚愎自用?他岂不知苏雀所行乃是义举?可难道爹爹秉公办案是错了么?将杀人者绳之以法是错了么?
      碧玉河仅剩不多的溪水,仍拳拳地流着。

      卓悠悠走了,临走前回首,“白公子,你可能不知道,自打进了卞家的门,每一天,我都在求告神明,千万别让我死掉,千万……”
      若是她在卞家死掉了呢?
      回到马车上,白符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苏雀,苏雀淡漠地答道:“家事而已。”
      “那么,倘若孟泽不曾来救她呢?倘若,他真的拿了钱逃之夭夭呢?”
      苏雀道:“卓悠悠这个人,不求不残不伤,但求不死,你就该知道,她是但凡有一口气在,也会伺机而动的。或许找个机会自己结果了卞青桐,然后亡命天涯。人若是她亲手杀的,她便不介意过躲闪的日子了。”
      白符怅然若失,“可这样的一个人,若死了,也就是死了而已。”
      苏雀乜斜着白符,“你在想什么?”
      白符学他一样板着脸,“我在想,我那一床书,这马车怎么放不下。”

      原来当日一早,苏雀现身白府,仍是扒的墙头。
      这回白符见怪不怪了。
      “白公子,怎么处置我,想好了么?”
      白符欣然道:“还没想好,你有什么建议?”
      苏雀道:“我这次在迟州还要耽搁些许日子,等乡试过后,大概就要回我师父住的地方,四时风景各异,美不胜收,白公子可以随我前往一游。”
      见白符一双桃花眼狡黠地眯起,不禁心中一空。
      白符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苏雀尽力凛然道:“你问我建议,我便邀你一游。你若觉得不好,有旁的打算,但说无妨。”
      白符道:“苏雀啊,你这个人,也很好看穿。”更不打话,就往屋里走,“莫等什么乡试,咱们即刻启程,省得教你师父久等。”
      苏雀心里一喜,可还是惦记着乡试,道:“我师父不急这一时半刻,左右也就十几日,等得了。”
      白符自屋中答道:“即便是他等得了,字条上的人,等得了?”
      见他坚持,苏雀也不阻拦,一句“你别后悔就好”明明已经结结实实压在心里,喉头却感到了丝丝甜意。

      马车自是白府备好的,苏雀看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册,脸板得更长。
      “你这是做什么?”
      白符放下最后一摞书,拍拍手道:“你师父深居简出,住的地方,八成没有书卖,我怕寂寞。”
      苏雀不着痕迹抖落胳膊上的鸡皮,道:“我师父爱书成狂,虽理解得每有偏颇,可书决计不会不够你看。”
      白符朝他眨眨眼,“你师父有书更好,咱们互通有无,这些书赠了他,再换些我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回来,岂不是好?”
      苏雀道:“我师父素号貔貅,有去无还,你这马车带不带得回来都不一定。”
      白符笑笑,“我不在意啊。”
      从前,在他面前的白符,即使笑,也是讥笑、嘲笑,从未这般心平气和过。此刻这笑,如鱼动芦苇风拂山石,之前所有情状都断然相比不得。
      苏雀微醺之下,觉得前番坦陈来换取白符信任这一举动,简直是神来之笔,妙不可言。

      碧玉河告别了卓悠悠,苏雀扬鞭驾着马车直奔西北,专挑崎岖不平的地段来走,震得白符觉也睡不得,忍无可忍大声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鞭梢在空中呼啸一圈,继而“啪——”地抽在白马身上,白马嘶鸣一声,更撒开了四只蹄子,直奔得尘土飞扬。
      “千陇山——”

      --------- 迟州篇完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迟州篇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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