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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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拂过山间草木，长安城西南的终南山中，有两人相向而立：一人已是中年，模样威武雄壮，目光炯炯，另一人要年轻许多，眼中是满满杀意。二人皆着劲装持长弓，正是吴国公尉迟恭与暮雨阁中那神秘的伙计，他们原本满当当的箭袋已经空空如也，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对战。
庞万春虽箭术超群，但他不过是李元吉麾下的一个小将，朝堂局势稳定后，并没有人注意他的死活，但尉迟恭却记得清楚，玄武门事件发生的那一日，他的确一箭贯穿了庞万春的胸膛。
“尉迟大人是不是很好奇，那日你们倒戈相向，将我等诛杀殆尽，而我为什么可以起死回生呢？”自称庞万春的那个家伙话语中除了恨意，还带上了几分邪气。
“哼，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过是在装神弄鬼罢了。我一辈子杀敌无数，何时相信过鬼神，更别说这起死回生之事了。”
“若有人可以窥测天机，起死回生又有何难？”大庞冷笑一声：“你可知，昔日那个被你们看不起的谋士，如今可以推算出未来多少事，哪一年干旱，哪一年饥荒，哪一年外敌作乱，哪一年会有妇人执掌天下，甚至哪一年，战功赫赫的吴国公会因为功高震主而给整个宗族带来灭顶之灾——天机都可以推算，我的性命不过是与天命做的一笔小小生意而已。”
尉迟恭眯起眼睛，虽是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了一丝波澜：“那叶杨不过是一个巧舌如簧的无知鼠辈，若你真是庞万春，听信他的胡言乱语，实在是丢了你主人家的脸。”
“可是你这堂堂尉迟恭，不也听信了一个酒店落拓老板的话吗？不妨告诉你，那个李淳风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他，叶杨才有这推算未来的本事。”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上忽然传来一阵大笑，惊起了林中的飞鸟，似乎那人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很是大声开怀。
“谁在那里？”来不及思量大庞的话，尉迟恭朝笑声方向低吼。
一个年轻人从树上轻松跃了下来，他一身异族打扮，麻布袋似的外衣上还沾了些许尘土，一头天生黄发被硕大的番帽盖住，尉迟恭看清来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楼主？！”
“我姓胡，是个江湖人。”胡青洋走到尉迟恭身边，声音与语调与那酒肆主人没有半点相同：“只是帮尉迟校尉找人而已，没想到却让我在这里听到了今年的第一个笑话，哈，这可以说得上是的‘妖言惑将’了吧。”
“这位侠士也是方儿的朋友？”尉迟恭的表情有些古怪——自己的好侄儿这朋友交得......可真是不寻常啊。
“是啊，”胡青洋笑眯眯回应，再略一偏头，两道冰冷的目光射向对面高大健壮的酒店伙计，“尉迟叔叔可千万别被糊弄了。若你们家真会因功高而被降罪，那这家伙何必还要处心积虑来害你们呢？不如在长安买个房子，坐着等天命就好。”
“你......”大庞原本就是为了说一些虚虚实实的话让尉迟恭分心，胡青洋突然冒出来，把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他目露凶光，一掌击向那黄发侠客，对方早有准备，身形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再站定时，胡青洋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双节棍，一旁的尉迟恭长刀欲出鞘，黄发侠客却轻轻按住他握着刀柄的手，低声道：“尉迟叔叔，我与他有些江湖恩怨，还希望你让我们用江湖的方式解决。”
吴国公一怔，又看了看那浑身酒气的侠客：“好。”
常中郎府中，马周神情急切地翻找着书房内成堆的书籍，这里的每一个竹简都记载着这个崭新王朝不可为外人言说的秘密，每一页纸张都有这近百年来与这朝堂有关系的大小人物生平。书房里还有一人，他心平气和地在一旁默默站着，手里也拿着一份书卷。
“宾王，不用找了，庞万春确实已经死了。”酒肆主人将书卷递给马周，“那个伙计大庞，其实是他的孪生弟弟，庞万秋。”
马周接过书卷速速浏览，眉头渐渐皱紧：“可是......他的弟弟却是天生就有着医不好的眼疾，若是如此，如何能用弓箭伤了尉迟校尉？”
“眼疾不假，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眼疾都不可视物。有一种病，被称为夜盲症，患病者白日里与常人无异，到了夜晚或者幽暗的地方却看不到东西。”
李淳风接着说：“我原本一直想不明白，庞万春是个上过战场的军人，若要伏击尉迟方，凭他的本事一人就足够了，为何还要不会武功的潇潇出动，还要在刀上，而不是在箭矢上涂毒药。如今想来，那天大庞其实是看不见黑暗中的尉迟方的，只能让潇潇出现与他对话，才可以通过声音判断尉迟的大致位置。然而这样风险仍然很大，还有可能误伤潇潇，所以只能先用弓箭伤了尉迟，再用带着毒的刀刺向他。而且，一击之后大庞就没有再出手，一来是对毒药有信心，二来也是他要摸索着尽快离开那黑暗的地方。”
这一番分析下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险些失去好友的那个夜晚，酒肆主人轻轻叹一口气：“如此看来，尉迟还真是命大。”
与此同时，终南山山腰上，一人站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之上，居高临下，远远看着山中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他衣着华丽，乍一看不过是哪一家的贵公子，可他那眼睛却像刀锋般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黄发侠客的力气似乎永远都不会耗尽，招式也不是中原武林的路数，让人难以捉摸，那黝黑的大汉本与他势均力敌，奈何他有伤在身，上百回合后，那黑发汉子就落于下风，加之体力不济，败局已定。
此时，还有一中年人立在一旁袖手旁观，只可惜从那锦衣公子的视角看去，偏偏有一小片松林遮住，一点也看不清楚。
“罢了，”那公子将手中卷册放入怀中，抚了抚一旁的弓弩：“到底是天命，违背不得。”
大庞已经被打倒在地，胡青洋收起双节棍，正了正自己的番帽：“青龙坊那次，我们扯平了。”
远远可以听见吴国公府兵们的呼喊声，领队的尉迟方看见了叔父，领着一队人马向此处奔来。大庞挣扎着倚在一棵梧桐下，就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起身了。
胡青洋笑笑，正打算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却见一支短箭破空而来，他下意识侧身躲开，却又想到了什么，反手欲抓住那箭矢，却不想那箭通体光滑，只让他抓住了箭尾一段五彩翎毛，那箭则正正插入了大庞的心脏。
一切变故只在一瞬，连一旁的尉迟恭也没来得及反应。大庞带着满脸不甘与愤恨倒下，黄发侠客那如早春晨光般温和的笑容也荡然无存。
五彩翎羽短箭——在叶杨的一系列案卷里，他曾反复看到过这样的字眼。
终南山外一处偏僻驿道上，一位锦衣公子踏入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中，随手把弓弩扔在一旁，又掏出了怀中卷册。
“尉迟恭确实不会命绝于此处，但今日之事，可会像那妖道所说，改变他的命数呢？”轻笑一声，他又展开了那爱不释手的卷册：“也罢，袁天罡说的话，远没有这到手的《推背图》来得踏实。”
他自然不会知道，正是今日大庞一番虚虚实实的话，让尉迟恭有所领悟。晚年的吴国公，闭门谢客，低调处世，甚至学着演奏乐曲自娱自乐，就是这看似反常的种种举动，让他生命的最后十六年过得安宁自在，尉迟宗族也得以平安多年。
吴国公回了吴国公府，尉迟方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马周一定在常中郎府熬夜写着一份明日要交给龙椅上那个人的密奏，风波算是平息，余下的事也不用一个酒店老板去操心。深夜，李淳风把散乱的书籍一本本归置到书架上。些许凉风入阁楼，他忽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有几丝酒气由窗子飘了进来。
窗外的树木不会喝酒，树上的鸟儿也不会，但屋顶的酒鬼却会。
“老胡，你又醉了。”窗外果然是那个熟悉的黄发侠客，“夜凉，先进来吧。”
胡青洋手脚并用翻进了窗，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舌头也有些打结：“仇大夫他......去哪里，李大哥.....知......知道不？”
“将我们带到暮雨阁以后，仇大夫就独自一人离开了。你与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胡青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醉得厉害，又哭又笑，手臂也随着情绪无力地挥来挥去。
“那案卷上......无辜的人那么多，还有孩子，还有老人，我，我不会原谅他的，也不该！可......我难受啊！！今天，叶杨杀了大庞，我忽然又害怕了......怕他也杀了仇隐......”
“李大哥，”胡青洋直勾勾看着酒店主人，“我该怎么办啊~~”
李淳风没有说话，那酒鬼也安静地看着他，就像一个惶恐的孩子等待兄长的指导一样。
良久，酒肆主人沉声道：“尉迟方有一个好朋友，叫做方恪。他为了让朝廷备战的粮草安全运到长安，杀死了许多无辜百姓。后来，他自请调职去了原州，贞观二年七月，他率众抵抗来犯的突厥骑兵，以两千守军力敌三万铁骑，血战身亡。”
“尉迟知道方恪屠杀无辜之后，二人就再也没有见面。如今，每年的七月，尉迟都会抽时间去凭吊他。”
胡青洋没有做声，却默默垂下了眼睛。李淳风轻叹：“老胡，你应该明白仇隐在离开叶杨后为什么要行医救人，既然你还是这么担心他，那就去找他吧。”
“哈哈哈没错，大哥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明天我......去找他......找他......”胡青洋忽然喜笑颜开，索性都省去了酒店主人的姓氏，在不大的阁楼里欢快地都要跳起来了。李淳风思忖，自己说了这么多，这酒鬼大概只听见了“找他”二字。
胡青洋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像模像样地筹划：“是了，先去洛阳找，再去幽州，不对，再去登州......”没留神被一个小凳绊住，整个人摔到了榻上，好在榻上有不少被褥，没让这潇洒的侠客撞坏脑子，胡青洋翻个身，手里还抱起了一个枕头，竟已经沉沉睡去。
李淳风摇摇头：“又是个麻烦。”
朗月当空，长安城一片静谧，半旧酒馆的小小阁楼上，两个人挤在一张榻上沉睡。他们容貌相同，像是两个孪生兄弟，可他们自己却知道，他们更像是彼此的倒影，一个沉稳一个冲动，一个淡泊洒脱一个热情似火，他们时常在不同的地方书写自己的篇章，相遇时，也会谱写同一段传奇。
侠客会老，妖道会老，英雄会迟暮，沧海会变换，但传奇不会陈旧。
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影入长安。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