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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寿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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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总是收获的季节,麦穗飘黄,瓜果飘香,人们喜欢在这个时节筹办宴会,又为秋天增了不少喜庆。很快就到了丁桂生老母的八十大寿,丁桂生为人虽然迂腐,做派老式,对双亲却是极为孝顺,何况老父早逝,只剩下老母一人,因此寿宴务必要办的隆重,屋里屋外挂得红红火火,宾客满堂。
丁家老母身体臃肿而年老,自是不必出面,一切由儿子儿媳领着众人操办,她仍是卧在睡房里,几个丫头轮流伺候着,跟老太太讲外面如何热闹喜庆,好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薇龙的母亲一早便赶过来帮忙,来宾都是些政坛商界的人物,她也不熟悉,好多不认识,不能帮着招待宾客,干脆下厨房跟着赵妈张罗去了。
薇龙的父亲自然是不会来的,寒门小户,但也是清白人家,读书人的气节非常强烈,绝不肯趋炎附势、攀附亲贵,何况他向来就不喜丁桂生这个姨太的为人处世,只不过女儿寄养在此,见面还须留三分颜面。
丁琳是不管这些的,拉着一帮姊妹兄弟自玩自个的。薇龙本打算帮着母亲做些什么的,可她才进去,大伙儿对她说:“厨房里到处都是汤啊水的,你又是没做惯的,出去吧,到外面做你的去,去吧。”说着又请了她出来。薇龙看这里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又回头找丁琳去了,陪她们一起坐在正厅后面的庭院里。
正厅和庭院是相通的,相隔不远,中间没有砌墙,只用一架流云绿紗的翠竹屏风挡着,从里面是瞧不见庭院的月亮门的,丁琳特地挑了这么个地方领着众姐妹们玩。
隔一会儿,正厅热闹起来,众人你言我语像开水煮沸了一样,还有人大笑。丁琳跳起来透过屏风的细竹缝瞧,招手叫薇龙过来,薇龙当真就过去。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户人家走进来,一个穿着绛紫闪光紗旗袍的妇人,一个黑湘云缎袍的老爷,边上两个西洋打扮的年轻少爷。其中个头稍高些的,恰巧就是陆少。怎么,两家是认识的么?薇龙疑糊了。
丁桂生脸上堆满了笑容迎上前去大声道:“哎呀,没想到陆兄全家光临鄙舍,有失远迎啊!”
对方老爷递上片子,又命仆人送上贺礼,微微拱手道:“陆某回乡不久,恰逢丁母高寿,特来喝杯寿酒。这是鄙人新做的名片。”
丁家早有人上来接过贺礼,丁桂生也接过片子,揣入袖中道:“陆兄客气了,你我都是同乡,以后还要时常来往才是呀!酒已备好,请陆兄入席。”
陆家老爷也不客气,便就坐下,丁桂生请众人入席就坐,又吩咐仆人准备上菜后,走到主席桌,端起酒杯先敬了一杯酒给陆某,遂在席间聊起来。丁琳她们也从屏风背后转过来,在主席旁边那桌坐下了。
原来这来的陆家当真跟丁家是同乡,家主陆振华很有魄力,早年携家眷远到上海做生意去了,搞的是酒店和家具装修,这些年听说做的很不错,在上海已经开了几家大型酒店和家居装修工厂,乃是新进的富商,近几月才又迁回老家,上海那边倒丢给了儿子打理。
丁桂生道:“如此说来,陆兄是要在这里常住了?”
陆正华点头道:“是呀,丁老爷家在当地是有名望的诗礼之家,受人景仰,今后还请夏老爷多照料着啊!”然后手指着边上妇人和两兄弟说:“这是贱内,小儿——泽易、浩波。”
众人分别打了个照面,泽易和浩波向丁桂生敬了杯酒道:“丁叔叔好!”
丁桂生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在嘴边搓着,似乎很是受用,笑道:“陆兄这话就见外了,丁某理应照料哇。两位小辈生的一表人才,陆兄好福气啊!”
陆正华摆手推辞道“哪里哪里”,这边丁桂生已叫丁琳过来向陆正华敬酒了。这种事丁琳已经习惯了,像长辈敬酒是礼节,在丁家也是常事。这种敬酒的礼节是大户门家之间一种必不可少的环节,这个环节可以拉近关系,提升交情,大人们乐此不疲。薇龙是不用上席敬酒的,坐的是陪席。本来,丁家办宴,有她什么事儿呢,哪里轮得到她去露脸敬酒。她坐在另一桌上自顾自地吃菜,这里没有人会特别地来关注她这么一个小人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女眷们有相约在戏台下看戏的,有凑对在廊上抹牌的,男人们则移步到客室喝茶聊天。丁琳她们是不感兴趣的,早早地吃过饭上庭院后花园去休息了。薇龙因挂念着母亲,在正厅里跟着母亲忙着收拾点杯盘碗盏。
这边客室丁桂生陪宾客谈点政界新闻,说些文坛八卦,着重和陆正华讲些近来当地的风土人情变迁,慢慢就扯到晚辈儿女的事上了。除了夸赞两位少爷年轻有为,又命管家阿旺来:“两位少爷第一次来做客,你带少爷们到府上随意转转。”说着扭头看向陆正华笑着说:“年轻人嘛,总不像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四体不勤了,总在这里陪我们坐着拘得慌!”
陆正华也笑了,端起桌上的茶,徐徐吹了两口,点头道:“你们去吧,我跟老爷们说说话。”
阿旺心知丁桂生之意,领着陆家兄弟俩往庭院去了。
旧式晚清院落,月门、回廊配着几竿翠竹,一抹红叶下一汪池水,几条锦鲤缓缓地游过,直游到池边巨石底下去消失不见了。
阿旺领着陆家两位少爷在前走着,前边传来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这女声有几分熟悉,转过池子,只见一群粉紫嫣红的小姐丫头围在一起在一丛花圃里玩闹,当中着粉色丝绒长袍的正好就是丁琳。
阿旺回头对陆家两位少爷道:“小姐们不知有客来,在开玩笑呢。”正要提高声音说什么,陆少伸手止住了。
阿旺会意:“那我就带到这儿了,二位少爷随意。”
陆少点头示意,二少偏着头对哥哥说:“哥,奇怪了啊,这丁老爷是什么意思?让下人直接领我们到他内院来!嘿嘿。”
陆少:“让你逛,你就大大方方的逛呗。”嘴里说着眼睛却看向了另一方。
二少跟着他的眼睛看去,花圃的边上有个亭台,绿栏红瓦,四角翘起,虽不十分精致,但还算古朴,配上这水池、翠竹和一丛花圃也颇有情趣,檐下书有一匾,写着“问花水榭”四个隶体大字。里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姐,穿着月白衣衫,下面配了条竹布蓝裙,一身半旧不新,侧倚在栏边,手里翻着一本书,看不见正面,只瞧见白净的皮肤、纤瘦的鼻子和下颌尖尖的脸。模样算不上顶美,但胜在清秀。
二少拿肩头蹭了蹭大哥,一字一顿地道:“哥,这情景,我见过。”
陆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打趣道:“少胡说,你常年混迹酒吧舞厅,在哪儿见过。”
二少赧然笑道:“你埋汰我,我还真见过,就那个……吴先生他们戏班子演的那个……叫什么《牡丹亭》还是《西厢记》的……嗨,理他叫什么呢,反正就这场景,柳梦梅在花园里遇上了崔莺莺!”
陆少被他一阵张冠李戴的胡说给逗乐了,拍了他的肩膀道:“叫你听戏老串着听,嘿,柳梦梅爱上了崔莺莺,张生拐跑了杜丽娘!走吧,过去打个招呼。”
两个翩翩少爷顿时吸引了一众小姐,有的害羞得红了脸,有的急于展示自己口吐兰花地说话的,有的赧然一声不吭的,丁琳因为跟陆少已经见过比较熟了,到不怎么局促,又自己是半个东道主,自然担起了主人的角色,她让人搬来藤椅请少爷们坐,又让人新沏了好茶来。
陆少和二少坐下来,二少喝口茶,对亭台那边望了眼,问到:“那边那位佳人是……”
丁琳:“那是薇龙!”又对陆少道,“你们见过的呀。”
二少回过头对陆少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呀!”
然而陆少像是没听到样,伸手端起茶来低头品茶去了。
二少好奇道:“她怎么不过来呢?”
丁琳道:“我这位表姐啊喜欢清静,我们在这儿聊些时尚杂志,她又不爱这些,正好月娟带了本他们学校的新诗集来,她极爱这些东西,跟我们玩了会就溜去看书啦!等着,我去叫了她来。”
陆少却伸手止住了丁琳,“倒是难得。算了,既然不喜欢又何必叫了她来。”
二少歪着头朝陆少斜眼笑道:“这就叫君子不强人所难?”
陆少并不理会,二少自己没趣,随即又自顾自地说:“我就不爱看书,一看就头疼,我就爱看电影!现在时兴看电影,那个能学更多东西!”他这么一说,好些个自诩入时不肯落后的小姐纷纷点头附和称是,于是话题又转到现下时兴的电影和电影明星上去了。
晚宴,大部分政客、地邻散去,薇龙的母亲因为家在乡下,也早走了。现只丁家几房亲友留下吃饭聊天。丁琳和薇龙吃过后,丁琳就拉着她到楼上书房去了。二叔丁桂华送来了一架棕色木制的钢琴,从一个外国佬手里买来的,在当时是很时兴的器物。丁琳简直对它爱不释手,一晚上叮叮咚咚地弹个不停。
“两个丫头在上头做么子呢?下来吃点宵夜撒!”三姨在楼下叫。
薇龙抬头看丁琳没反映,应了一声“欸!”扯扯丁琳的袖子,示意她动身下楼去。然而丁琳回头眨了一下眼,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仍旧摆弄着她的琴。
“快点欸!”三姨又催了。
“就来!”薇龙看了看丁琳,“走吧!回头再弹。”丁琳“嗯!”了一声终于合上钢琴盖子,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这才踏着碎步下楼去。
客堂里一张红漆楠木桌子,桌沿雕着海棠牡丹,桌脚却仿照西洋样式作流云状翘起,上面放着台古铜金色的留声机,赤金色的身箱黑褐色的底座,大喇叭里传出近两年时新的调子,混着大厅里高高低低的说话声,说不出的光景,又是让人喜欢又是让人讨厌。丁家的几个亲戚都在,这会儿围在一起边吃东西边絮叨。三姨切了大饼,一人递一块,嘴里说着:“怎么鼓捣那么久?叫半天都没动静!”
薇龙脸上的皮紧了下,低下头去,奇怪,明明拖沓的是丁琳,自己反倒更像做错了事样。接过来在嘴里嚼着,听大人们聊天。薇龙觉得这种聚会顶无聊,男人们留在饭桌子上海吹,女人们则围成一桌抹牌,整个楼下噼噼啪啪、唧唧呱呱、嘻嘻哈哈。薇龙没有兴趣看,也没有兴趣听,吃了几块就回屋去了。楼梯旁的屋子,是她住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还干净,窗子正对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水面朦朦胧胧的一片水气,水边是一圈杨柳,已经长得很粗壮了,所以不能称作杨柳依依的样子,因为月亮的缘故,还能看出些绿色,墨绿色。
薇龙把窗户推开些,想看看晚上的月亮是不是既圆且亮,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吴刚伐桂的故事她都想了一遍,最后仍是落在了父母家人身上。母亲今天一定是累坏了,那么早起来坐船进城,还带了好些地里产的新鲜瓜果,这些东西在乡下不值什么,可城里人就爱那股地里新出来的鲜味儿。
临走时,是她送母亲出的门,刚拐出巷子口,母亲就示意她别送了,照旧的嘱咐她别给人添麻烦。
薇龙一个劲儿点头,这些她都知道,且听了很多遍了。问还有别的什么话,母亲说别的也没什么了,让她跟紧着回去,说着就要转身走了。
薇龙突然喊了声“妈!”眼珠儿在眼眶中打转,母亲停下来问怎么了,薇龙忍着笑道:“没什么……您路上小心些。”
母亲笑着应了一声,回头走远了。
薇龙自己怔怔地站了会儿,也往回走,一面走一面用袖子擦眼睛,望着两边的墙头定定神,在长辈眼里她只是个没长大的女孩,但顶要强,不能让谁看出她哭过。可是这会儿她倚在窗户边却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酸,泪水就簌簌地掉下来。
月亮的样子模糊了,宾客也都散了,三姨一家都上楼去休息了吧,这底楼才会这么空荡荡的安静了,只剩下王妈、欢子她们。虽然她们还是唤她“苏小姐”,但是她很明白自个儿的角色,不过借着姨表亲的身份在这儿吃住罢了,也许她们没人拿她当正经主人呢。不过她也别无所求,为了求学而已,她心中有更大的抱负,她想高中毕业后还要上大学,将来还要读博士哩!
尴尬的身份,不屈的傲骨,两种情绪来回交替,有时候会酿成摆不脱的烦恼,这种烦恼她可没办法对丁琳说,虽然她们姐们感情也挺好。薇龙在这个家里是渺小的,有时候也故意把自己缩小成一颗尘埃,唯有到了外面,在学校,在田野,就像一株得到阳光的太阳花那样肆意生长,感受到平等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