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联姻 ...
-
话说薇龙在自己房里思绪连篇,另一边丁桂生和林玉芬夫妇俩也没闲着。深夜,离开宾客亲友的喧嚣声后,丁家宅子恢复往日的寂静,入秋后的蚊虫更多了,后山上、廊院里“吱吱”地叫着。只正房的灯还亮着,从外面望去,黄黄的,像一团浸湿了的月亮。
这里丁桂生夫妇正对白天的人事商讨着。丁桂生对陆家和陆家两位少爷非常中意,放眼城中,他丁家也是文坛旧老之后,得诗礼之家或政商新贵才配得上呀,何况他就只这一位千金,从小当掌上明珠的养,近年左右看竟没有一个满意的,要么身家相当,可看不起对方人才,要么小伙人才漂亮,家境地位又不高明。好不容易,来了个陆家兄弟,两样都没得挑,竟是十分妥帖,因此丁桂生有意让年轻人多接触认识。
他把意思对太太林玉芬一说,玉芬也觉满意。两人想着,怎么将这意思好让对方知道呢?
丁桂生的意思是,他觉着陆正华肯定不会拒绝这门亲事,陆家刚至本地,急需本地士绅的协助,不如两家多多走动,让林玉芬常邀陆家太太打牌、看戏什么的,顺势自然就妥了。
而且自打陆家回城以来,城里许多大户人家都打起了联姻的算盘,眼下陆家与各家的互动往来都比较频繁,当然这些事都是由太太们操办着,隔三差五的约上一起看个电影,吃顿饭,逛个公园什么的。别人家会做的,他丁家就不会做么!
礼拜五那天天气不甚好,低沉的灰云直向地面压下来,空气湿漉漉的,整个县城都像浸在水里。饶是这样的天气,林玉芬仍是带着女儿、女仆一行人坐车去了玉堂春吴老板的戏台班子听戏,其实听戏是假,相亲才是真,只是未曾明说。
鹅黄紗短旗衫,石榴红折褶绸裙,银丝堆花镶边,高跟织金软缎鞋,雪花绸手绢,珍珠耳坠,翠玉手镯,将个丁琳打扮得花团锦簇。
本来薇龙是不想去的,玉堂春的《游园惊梦》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可林玉芬觉得丁家这么隆重的出行总有些心虚似的,怕人家知道了说闲话;另一方面,丁琳觉得着装太过隆重了不好意思似的,下死劲儿非得拖薇龙一同去。
于是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五六人,一直开到城中心劝业场附近的玉堂春戏楼前。
下了车,薇龙跟着她们踏入戏楼大门,跑堂小哥早迎上来,领着她们一路走过大厅,直接上了二楼包厢,她四下晃了一眼,今天听戏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坐了十来桌,嗑瓜子的聊天的,显然都是这里的常客。
上了楼,转过拐角,临近包厢里一个贵妇人突然转过身来打了声招呼:“呀,丁太太!”薇龙倒吃了一惊,这不是那天到丁宅做客的陆家太太嘛。林玉芬也装作惊讶的样子:“哎呀,你好呀陆太太!”
陆太太打个哈哈道:“丁太太也是来听戏吗?这个天气呆在家里太闷了呢!”
林玉芬陪笑道:“是呀,听说吴老板新收了个弟子很是不错,就过来听了。”
薇龙不由得心里好笑,明明心知肚明却非要搞得像是碰巧的缘分样。
丁琳微笑着和陆太太鞠了个躬:“陆太太。”
陆太太看见丁琳和薇龙,一个明艳动人,衣着华丽,另一个虽也清秀怡人,只是穿戴确是朴素了,她只上下略打量了一下,便笑道:“丁太太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哟!”
林玉芬脸上堆着笑道:“福气浅了点,比不得贵府有两位少爷公子啊!”
陆太太满面含春,薇龙总觉得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只是这种感觉一闪即过,陆太太非常热情,道:“既然今儿这么有缘,不如就在我这间包厢听戏吧,人多听着热闹就更有趣了!”
这么一说正合林玉芬的心意,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稍微推辞一翻后便也进了包厢,把预定的包厢退了后,拉着丁琳捡了个临靠边栏的座位坐了,薇龙挨在一边也坐了,王妈、欢子忙着摆弄果盘茶水。
包厢原只陆太太跟她身边的丫头,十八九岁的样子,模样乖巧,手脚也灵活,薇龙心里感叹:果然大户人家的下人也不一般啊,自有风范。
林玉芬坐下,尚未开口,陆太太倒像是很抱歉的样子道:“本来是一家人过来听戏的,老爷途中有事去了别处,就我带着两个少爷来了,泽易先前遇到朋友说是跟朋友坐去了,我那个崽儿就更坐不住了,这会儿不知混哪儿去了呢。”
泽易就是陆少,原跟陆太太就不熟,是断断不肯跟陆太太待在一个包厢听戏的。林玉芬略微觉得有些失望,也不好说什么。
今天开嗓的是玉堂春新近的弟子叫什么秋生的,戏台上,胡琴和着鼓点拉过来又拉过去,衣着光艳的伶人拌上戏里人物的模样,脸颊上红红的两片胭脂夹着琼瑶鼻,宽大的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的一双手,纤长的手指挡住了嘴,跟着胡琴的节奏咿咿呀呀地唱……
薇龙早知道今天来不是正经听戏的,就是个变相的相亲罢了,只是没有明说,不论怎样,都与自己无关,好好看戏就是了。
可坐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一道注视的目光隐隐约约地从对面投射过来,她小心扫了一圈二楼对面的包厢,看到斜对面包厢里跟一堆朋友坐着的陆少时,心里不觉抖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来,两根手指绕着手里的白手绢,心里想:“这是怎么说?这个陆少,明明知道今天是来相亲的,却故意跑到对面的包厢,好在暗处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像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自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仍旧盯着台上的戏。可是到底是女孩儿家,不自觉地仍是瞟到对面,她感到陆少似乎在微笑,面色不动,嘴角却微微上扬,她忽然就有些恼怒,像是被人戳穿了面目、揭下了面具一样,这个人、凭什么!
薇龙端起茶来灌了一口,突然就觉得很闷,很想出去透透气,同时避开这种针尖一样刺人的目光。她起身在林玉芬耳边轻轻说了句,得到三姨的同意后转身逃也似的掀开竹帘出去了。
天气的缘故,这时候已近黄昏,天色越发显得灰暗了。街道上零星的摆着些摊位,好些店铺已经早早关门闭户,薇龙从戏楼出来后就到街上来透气,看了这幅光景也觉无趣,慢慢踱着步子,去数脚下的细条长形的青石板。
“苏小姐。”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背后传了过来。
“陆少?”薇龙恍惚了一下,确信有人叫她,这才转过身去瞧,陆少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在那里盯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愣住了。
陆少微笑着走上前来,道:“怎么,戏不好看吗?”
薇龙突然就有些心虚,手不自觉地去拨弄额边的细碎的头发:“不是啊,在包厢里呆久了觉得空气闷得很,出来透透气。”
陆少嘴角一扬,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呼了口气道:“我也觉得闷,出来透气。”说着便和薇龙并成一排,踱着步子散漫地走。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并排着一直走,直走到街道尽头处,那里立着一座高大古朴的牌坊,三重飞檐,耸立云天,匾额上书写着“劝业场”三个浓墨淋漓的大字,这是当时的司令在位时集资修建的,自那以后,这一片区域就成了货物集散中心和商业中心。
陆少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从牌坊在往外就是河滩了,往来经商的船只都在此处上下货物,河边茶楼、旅店、酒庄鳞次栉比,薇龙没有去过江南,不过她想秦淮也不过如此了吧。
两个人围着河滩走了一段,捡了处干净的石阶坐下来,面前是除了滩头,就是一片开阔的河面,晚风吹过来的时候,河水就一层层地拍过来,岸边停留的小船就跟着晃荡起来。
陆少翘着腿,用手撑在后一级的石阶上,感叹道:“上海的码头就没有这么安详宁静的时候,永远那么闹哄哄的,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停留,只想拔起腿来赶快走。”
“这算是你的上海生活感言吗?”薇龙也不看他,只望着远处的一排青山,口里这么淡淡地问。
陆少继续道:“算是吧。我一回来,就能感受到家乡这种温和平缓的生活气息,让人想搬张藤椅躺在大槐树下,听青天底下驯鸽飞过的声音!”
“噗嗤——”薇龙忍不住地笑,陆少也在笑。他道:“苏小姐是在嘲笑我有此念想么?”
薇龙忍住笑,仍旧不看他,改作正经的腔调问道:“请问陆先生,盗用别人的言论该做何论呀?”
“哦,你在笑这个呀。”陆少抬头望着并不是青天的青天,也学着薇龙的口气道:“文人之间的事能叫盗么?我这是化用,可不是盗用。达夫兄必不会生气。”
薇龙觉得他的辩才很好,如果参加学校的辩论会一定是个可怕的对手,这么想着她又习惯性沉默了。
河心的风吹过来,她也不去管它,任一条披肩的流苏随风翻飞。她的脸被波光粼粼的河水衬着,突然的增添了一种感染力——薄薄的红嘴唇,细长的黑眼睛,倒卷荷叶式的齐肩短发,说不出是怎样的感染力,或者就是一种温柔敦厚的中国情调吧。
陆少突然身子靠前,两手抬起来用食指和拇指交叉做成相框样,把薇龙整个人连着背景框了起来,嘴里道:“别动,这个样子很美,像……像幅中国仕女图。”
薇龙红了脸,用了细小微弱的声音嗔道:“偏又有这些胡话!”
陆少格格笑了起来,道:“你自己又没见过刚才那副景象,怎知我是骗你的呢?”
薇龙缓缓垂下头去:“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哪里还配‘仕女’两个字。”
陆少放下手,望着她,只说了一句“你应该懂的”,然后就不言语了。沉默一阵,又叹了口气。
薇龙道:“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呢?若是像你这样自在的人也有不如意的事,像我这样的岂不要怨命了。”她想,你是多么幸运呀,家境丰厚,留洋海外,做任意自己喜欢做的,追求任意自己喜欢的,不受牵绊,也可以不用有任何担心,那是多么的快意人生呀!她如果是个男子汉,也要出去闯荡一翻。
陆少道:“多着呢。我知道你也不快乐,至少有时候是不快乐的,但还得装快乐。”
薇龙嗤道:“你自己承认爱装假可别拉上我,你几时看见我装来着?”
陆少莞尔道:“看戏的时候。”
薇龙急道:“那是……”但是却未说出口。
陆少继续道:“如果我一直生活在中国,或许我不会觉着哪儿不好,可我究竟出了国,留了洋,见到了另一种社会景象,再回来的时候倒有种水土不服的感觉了。人人都像带着面具,所以我也带上面具,不然给别人瞧见了就像吃了亏样。你生活于其中,也一定是看够了。可是你如果像我,是头一次看,所以更难受。还有,陆太太……是我二娘……”
“啊……”薇龙惊讶地张了口,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陆太太艳丽的面庞和娇贵的神情。
陆少看她一副恍然的样子,自己调整了一下,换了副强调,仍旧如人前那副自由散漫的口吻道:“不过也是,我有钱,也有闲,我可以任意地过我的生活!”他在那里笑自己,恢复了他的原状,仿佛刚才不曾发生似的。
薇龙看着一前一后判若两人的他,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这就是他说的面具么?遂想起了自己在丁家大人、长辈人前人后的模样,又何尝不是自己打造的面具呢?想到这里,她突然站起来,说:“出来这么久,我该回去了,她们该找我了。”
陆少也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不。”薇龙脱口而出,拦住了他,下一秒却急红了脸,反而很不好意思似的,“我跟你一起回去该怎么解释呢?我自己走吧。”
“也好。”陆少复又坐下,仍旧坐在石阶上,背对着薇龙用一副调侃的语气说,“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你我讲了好些不曾对人讲过的话,你回去可不能对你那个傻妹妹讲哦。”
薇龙翻了一白眼:“我知道。”说完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河畔的风又刮过来了,薇龙理了理披肩,拉到胸前裹紧了,快步赶回了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