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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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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说韦兄现是在光禄勋冯公手下当职?”王昶重又回到了老大爷的屋中,正和韦庄对坐着,相谈甚欢。
韦庄点了下头,“承蒙冯公抬爱。不过区区小职,倒也清闲,才有时间来此帮忙。听说最近征人征得可紧,农家活都没人干,怕要误了收成。”
王昶眯起眼,故作疑惑状问道:“哦?那是为何?”
“王兄你还不知吗?当今皇后新丧,陵寝未成,朝廷到处征人赶工修陵呢。”
王昶装作在思考的样子点了点头,并随意附和着:“这正值春种时期,也是辛苦。”
“哎,可不是么,听闻宫里皇后也死得蹊跷……”韦庄突然降低了声音,往前倾了下,边说还边瞄着王昶。
王昶倒也笑而不语,皇后的事大他可管不着,于是继续把话题扯了回来:“我沿路听大家都怨声载道的,这都为了什么?”
韦庄见他对宫廷之事没甚兴趣,倒也知趣没有再提,接着他的话题答着:“修陵这事急,不仅要人力还要牛车,于是大家就都慌了,田里的活干不了交不了税可怎么办?而且听说朝廷还拖着工钱,这扣一点,那扣一点,到手就仅剩不多,这能不怨声载道吗?”
王昶摸了摸下巴,“哦”了一声,也就没再问什么了。
他和韦庄还有老大爷寒暄了番,就打算告辞离开,刚出门,就见一当兵的从田里拉着一头牛车就往外走,那头牛还倔得很,死撑在原地,当兵的几乎是连拉带拽,还不时抽两下它的侧腹,可牛仿佛是定了心,任他如何也不动一下。田里追过来俩妇女,对当兵的又是磕头又是下跪。
王昶走近了过去,后边的韦庄和老大爷也跟了上来。
当兵的显然是见过王昶,眼神一碰到,立马松开了缰绳,朝这边行了一礼。“王京兆。”
身后韦庄倒是一愣,目光瞬间深邃了起来。
王昶摆了摆手,“这怎么回事?”
那人立正回答:“奉朝廷令,现征收每家的牛车。”
“为皇后修陵?”
“是。”
“我看这家也就只剩这一头牛了,你们把牛给拉走了,他们怎么做农活呀?”王昶难得地和声和气。
那官兵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可……您知道,这上头有令,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若……怠了职追究起来,小人可不敢承担啊。”
“得得得,”王昶伸手竖在他面前,让他别说下去了,随即走向跪在地上的那俩妇女,扶起了她们,略带歉意地说,“两位姐姐,真是抱歉,上头办事,我也是无能为力。官府征用你们的牛,会给租金两千钱,”说着,他回头看了官兵一眼,那官兵神色有点慌张,目光游离,似不敢正视他。“这位……叫什么来着。”
“张立。”对方条件反射般地回应道。
“对对,张立,本官没记错数字吧?”
张立似是变成了个结巴,支支吾吾半天,总算是承认了。
“两千钱呢,现在拿来。”王昶向他摊开一只手,挑了挑眉毛,摆起了官架子。
而对方对这一茬可是毫无防备,立刻傻在了那儿,继续结结巴巴道:“王……王京兆,小人这……这租金都,都都是事事后结,结的……”
“什么?”王昶突然一喝,倒是把那张立吓得哆嗦了记,“事后?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兑现诺言?到时那钱进谁的口袋就说不好了啊。”
“可,可小人,没,没带那么多钱……”
王昶继续摸着下巴,眯起眼上下打量了圈这个哆哆嗦嗦的小兵,他就没指望过他什么。随即继续转头安抚起了那俩妇女,“这样吧,我给你们立张条,到时拿着它来京兆府换钱,放心本官说话从不会出尔反尔。”
说着进屋借了纸笔,立下了字条。进屋前,还不忘把那小兵也给牵了进来。
小兵很委屈地跟在他身后,带着哭腔说:“王京兆,我这,差也办完了,您就放我回去交差吧。”
王昶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什么办完了?你也得给我立条子,不然本官这两千钱去哪里要去?”
“您还差这……”刚想说些什么,就碰上了刺眼的目光,只得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乖乖在王昶写好的字条上签了字。
那位官爷满意地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小心地叠起了字条揣进怀中,挥了挥手。
小兵的心中嘘出了一口气,却不想那位京兆大人突然来了句:“你可知是奉谁的命?”立马让小兵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满头的大汗,以及还没过脑的颤抖的声音:“大司农,田……田大人……”
王昶再次挥了挥手,终于放他离开了。
在王昶离开田家一段距离后,忽听得后方有马蹄声慢慢靠近,他夹了下马肚子让它放慢了速度,后方赶上来的正是刚刚在田家结识的那位青年。
刚追上来,就客套着:“在下刚才真是有眼无珠,还望王京兆见谅。”
王昶咧开嘴,“韦兄如此客气做甚?咱还是称兄道弟罢,自在。”
韦庄也不客气地笑开了,连连称是。
“王兄,这是在调查修陵的事儿吗?”
“嗯,有些在意。”
“可有不妥之处?”
王昶稍稍有些犹豫,这些事毕竟不便与外人相谈。
韦庄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立马改口:“抱歉,一直以来的坏习惯,就喜欢刨根问底。王兄不便说,我也不问。若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不要客气。毕竟我也在京城为官,多多少少都有些人脉。”青年弯起眼,和颜悦色的表情倒是化去了其原有的摄人之气,变得可亲可赖起来。
王昶道了声谢,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韦兄可要来本府小酌一杯?”
闻者如获至宝般露出了惊喜之色:“非常荣幸。”
回府后,王昶没有把韦庄带到大堂,那儿太严肃他不喜欢,而是直接把他领到了后院。正好院子中有一处休憩之地,自己晚上也常常会在这儿饮酒望月,偶尔朔也会出来陪自己喝上一杯,两人都不喜欢说什么话,只是无声地对饮着,这样的时刻倒也让王昶觉得非常惬意。
他吩咐下人拿了几坛酒来,邀请韦庄坐在自己身边的石凳上,对面就是一片假山水,半高的日光打在绰绰的树叶上,斑驳的树影投在山间、水中,也是一番意境。
“不知为何,看到韦兄第一眼时就觉得咱俩很投缘。”王昶先干了一杯。
韦庄举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很巧,我也有这种感觉。”
“恕我冒犯,韦兄可是出身哪位官家?”王昶眯着眼看向他。
韦庄笑答:“不瞒你说,我是个孤儿。”
“哦?”王昶觉得自己的预感正慢慢被验证,进一步地确认:“刚在田家,大爷说你是那边长大的?”
韦庄轻轻点了点头。
“恕我唐突,韦兄可认识一位姓陆的先生?”
韦庄略疑惑地看着王昶,紧了紧眉头,似乎是在搜索着自己的回忆,然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王昶尴尬地笑了下,换上了洒脱的口吻,“罢了罢了,让你为难了,抱歉。”果然还是没那么巧,这位韦兄看着比自己要大上四五岁,没有理由会在那里见过他,更何况那场大火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烧尽了,包括人,包括物,唯有自己和朔能够证明那段回忆的存在,尽管事到如今已经像梦那般经不起琢磨,轻轻一戳就会碎成沙子,灰飞烟灭。
接着两人又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许多,从花前月下聊到铁马金戈,从三皇五帝聊到诸子百家,从当朝律法聊到柴米油盐,似乎像两个几十年未见的旧友,聊尽了一生一世。石凳边上的酒坛子也一堆一堆的,夕阳西下,映着两人脸上的红晕,甚美。
然而,甚美的景映在某个人的眼里,就会变得如此刺眼,不巧的是,还真被某个人给看到了。
朔回到府中的时候恰恰是夕阳映红了后院之时,他远远就看到了院子里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王昶,另一个不认识,但看到两个人一起的背影,心里却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他放轻了脚步,慢慢向自己的客房挪去,那两人脸上都泛着红晕,看到石凳边的酒坛子就知道他们该是醉得不清。
朔在进房前,再次回头看了那个陌生人一眼,尽管是喝醉的状态、或者说正是因为喝醉了,他才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人身上的一点戾气,从黑暗中爬过来的他对这些非常敏感。另一边的王昶很难得的有些飘飘然,恐怕是喝得非常尽兴才能让他如此吧。朔收起了自己的目光,进了屋,希望别出什么事就好……这么想的瞬间,却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惊了下,他冷笑了声,看来是被这里的懒散日子给惯坏了。
这天,两匹快马驰入京城,直奔皇宫而去。
宫门口,守门的卫兵见到其中一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就放二人进了去。
一路上无比安静,其中一人找来一位宫女打探,方知出事以来一个多月皇上都把自己关在寝宫之中,大门不出,已经许久没有人见过这位一朝之主了。
“去通报声,说曹芮回来了。”
“是。”眼前的宫女小步跑开了。
另一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曹芮:“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在等您呢,陈先生。”
这位陈先生有那么些许呆头呆脑,是古来常有的书呆子的典型外貌,就好像你和他说一句话,他会在思前想后半宿之后才接上你的话,而那常年板起的脸让他比实际年龄看着更大出一旬。
三年前,当今的皇上非常赏识这位装着一肚子墨水的年轻人,想要破格提拔他为太中大夫,但遭到了朝廷一致的反对。那时的朝廷和现在一样,都是在邓孟的掌心里,哪里容许一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愣头青占据一席之位,何况这个愣头青一点不懂世故人情,还经常会给皇帝上些不着调的奏章,和大臣们对着干,要真让他得势,大家伙儿还能有安生吗。迫于舆论的压力,皇上终究是没提拔成,无奈先把他支出了京城,历练去了。
在这三年间,陈书一直不间断地定期给皇上上书详陈时政利弊,言辞凿凿,字字中的,颇合皇上心意,每每看完都如读三年书一般受益良多、大加赞叹,就恨不能插双翅膀前去当面和他切磋。皇上每每派使者前去江夏时,都会让其捎个话,也无外乎就是“朕一直有看先生的书信,非常敬佩,请先生等着,有朝一日朕一定会把你召回身边,现在就先委屈你了。”
这远距离的笔友关系也就维持了三年,终于要迎来结束的日子了嘛。想到这儿陈书都会不由叹出一口气,然而世事却并没有如此简单。
跑开的宫女又急急地跑了回来,“陛下说,谁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