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东有若木》宋琬赋

2、长歌怀采薇

　　韩若木枕着窗外的朔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她梦见六年前的自己跟随师父来到这首阳山中，长路迢迢，转瞬已是初春光景，沿途她望见了许多王侯将相与词人才子的坟茔，依稀有刻满铭文的墓碑和相对而立的翁仲。这一路她走过的，正是安葬着无数风流人物的北邙山。而师父要带他们前往的地方，便在北邙山连绵脉络的尽头。韩若木本以为，低矮的荒坟和草草立起的青石碑，或是夜来磷火明灭的乱葬岗，便是她此生的归宿了。但这时她在朦胧之中，似乎觉悟到人之一世，也有另外一种道路。虽于行道匆匆之间，无暇在冢前相拜，但韩若木的眸色，就宛如敬奉鬼神一般地肃穆庄严。直到行至山路尽处，数楹修舍似是文人雅士的闲居别业，她望见庭院里遍植着初初发芽的蓍草，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她梦见师父初次教她用蓍草占卦，这一卦足足算了半个时辰。她循着师父的指引，从五十五根蓍草中抽出六根置于高处代表六爻，再拿出一根夹在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之间代表太极。其余四十八根蓍草随意分成两把，分别代表天和地。那时韩若木的手小得握不住如此之多的蓍草，师父痛心疾首地说当今通行本的《周易》中“大衍之数五十有五”的“有五”二字都已脱去，她不以为然地反驳：“少拿五根蓍草不好吗？”师父便立刻愀然作色：“竖子！幽赞神明之事，道合天地之法，蓍草之数，阙其一犹不可，况阙五乎！”待到将两把蓍草分别四根四根地分出来，将各自最后余下的一到四根蓍草夹在指间后继续重复这一步骤，韩若木发现一共重复揲过十八次方能筮得六爻，不由渐渐蹙起了新柳细叶般的双眉。站在一旁的师父此时便佯作波澜不惊地悠悠叹道：“夫操阴阳术数者，既欲参通天地之神明，当存敬畏之心，恪谨术业，方可谓之灵。”韩若木低头不语，也似乎对师父的话语不甚了了，只得默默地在笺上用“九八七六”自下而上地记下每三揲余下的蓍草被分成了几个四根；七九为阳，六八为阴，再经过一番变化便成为一卦。此时她却不料师父这一本正经的神态被白易水学了去，从此白易水动辄便说习术数者应当敬畏神明，弄得无力反驳的宋杳杳再也不敢用蓍草来绾她柔顺如丝的头发。
　　她梦见七月既望那日，生辰刚过的自己初次登上山巅的观星之台，俯瞰着夜色弥漫的深山幽谷，树影摇曳，隐隐有鬼火在远处跳动或行走。但七岁的她出奇地没有丝毫畏惧之心，她仰头望见一轮满月皎皎如练，却如何也分辨不出何处是嫦娥和玉兔，何处是吴刚和桂树。师父教她面向正北认出代表帝王的天极星和紫微垣，其后却转而指着夜空西南方向的心宿，告诉韩若木：“《天官书》曰：‘东宫苍龙，房、心。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属。’房星为天驷，心宿主明堂，明堂乃是天子宣明政教之地，凡大典皆在此举行。其中的那颗大星，便是心宿二，又叫大火星。所谓七月流火，若木可听过么？”韩若木答：“却不是七月酷暑犹如流动之火？”师父笑道：“自然不是。流者，下也。六月时，大火星在正南方；待到七月的夜里，它便渐渐落下了。今人望文生义，当真误人子弟。”韩若木微微点头，如有所悟。待到她读到《尧典》中有“日永，星火，以正仲夏”之句，便已是后话了。那一夜师父也曾喟然长叹：“‘火犯守角，则有战。房、心，王者恶之也。’这‘火’却不是大火心宿，是荧惑火星。为师去年曾见荧惑守心之象，所谓王者恶之，此乃不祥之兆，天下大乱矣。紫微无光，莫不如此。”
　　她梦见师父解说自己的名号从何而来，他伫立在案前喟然道：“首阳山又名岚山，风山为岚。山亦曰陵。为师自号风陵子，盖由此也。然则陟此山以幽居，非惟嘉其灵秀，亦欲避祸也。”那时韩若木一时对师父末了的话感到费解，不知祸从何来。但她当晚登上山顶的高台观看星象时，很快想起，私习天文乃是大罪，若不隐匿在如此这般的僻静之地，恐怕他们一行人早早便会被官府查抄而身陷囹圄乃至身首异处。不久之后，下山采买的白易水空手而归，站在门前低头说：“师父，囊中钱财被叛军抢掠一空，所幸他们得了钱财便没有伤害我。”他虽蹙额，却没有半分惊恐与惶急的意味，韩若木愿意相信是山中的幽静避世使白易水心安。远处的林间传来清和圆转的鸟鸣，那鸣声与河清海晏的盛世时并没有些微的不同。韩若木此时方知，这首阳山中不愧是个避祸的所在，只要身在此处，就仿佛山外的一切纷争都可以与她无干。
　　她梦见不知何年的自己，曾有过这样一个问题：“首阳山为何叫作首阳山？”师父答道：“每至日出，此山必最先为日光所照，故曰首阳。天道所在，阴阳有衡。此山阳气之盛若此，则必有饿殍如夷齐，幽境如窀穸。”临窗启卷的徐苍璧，却指着史记里头七十列传的第一篇《伯夷列传》，为她讲述伯夷叔齐的那段故事。纵使徐苍璧娓娓而谈，如和风细雨般不经意间便已讲了许久，韩若木却只记得他们来自孤寒而荒凉的辽西，却试图阻止武王伐纣，并决意为商朝尽忠而不食周粟，在这首阳山中采薇而食，最终饿死在彼时尚未成为千百豪杰坟墓所在的这座深山之中。她想不明白，改朝换代，革故鼎新，这些事为何要让夷齐二人螳臂当车般地竭力阻止；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物值得让两个人为之殒身不恤。她更想不明白，这座山如此幽深而远离世人，却为何曾来到这里或葬身此处的人，似乎总与天下的归属有关？
　　她梦见师父教这弟子四人那曲流传数千年的《采薇操》，生就一副悦耳歌喉的宋杳杳总与抚琴的她两相唱和。徐苍璧的琴艺却比韩若木高明得多，唱不来曲子的白易水也自有令众人交口称赞的招式，他的吟诵之声就如同挟着北地的风霜与尘埃，果真像是来自遥远的孤竹古国一般。徐苍璧总说韩若木白白姓了韩，书中说的韩娥唱罢一曲便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韩若木却不及她万一。韩若木死也挑不出哪个姓徐的人能比她的徐师兄强上万倍，却也不肯轻易认栽，只得说：“我若比得上韩娥，要师姐何用！”于是宋杳杳便白了韩若木一眼，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韩若木枕着窗外的朔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作者有话说

　　包含考据内容，参考书目为中华书局《周易》、岳麓书社《史记》、哈尔滨地图出版社《中国地图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