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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旧梦辞年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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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映月回到宫中,兰舒只觉头痛欲裂,歪在床上,不一会儿就陷入沉睡。
这一觉并不安稳,兰舒仿佛陷入了沉重的梦魇之中,辗转反侧,不能醒来。
梦中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她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听着耳边小贺氏的声声劝慰,抚着自己的小腹,沉默。
兰舒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捧暖香的滋味。
小贺氏矮着身子在床边,哭诉自己姐姐的无辜,哭诉着幕后人的歹毒,字字句句都是怯怯而哭的细碎声音。
兰舒却只能听到自己腹中孩儿逝去的声音。
半晌,她开口,沙哑的声音:“淮嫣,淮之无辜,而我,又何其无辜?”一行泪纂在眼角,她撇过头去,哑着嗓子道:“淮之宫中往来宫人无数,或有二心。”她忍恨,一字一顿:“淮嫣,你信淮之无辜,我亦如斯以为,然而,证据呢?皇嗣为重,无论是谁做的,都要付出代价。可若没有证据,娘娘是不会信的。”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只是一双眸,空洞的可怕,贺淮嫣被她那一眼看的一抖,就听到她的声音慢慢传来:“凌氏、傅氏,无论是谁做的,总归是会留下痕迹。”她缓一口气,“那捧香,是淮之送来的,她要在暴室留多久,却要看你多久能找出证据了。”兰舒意有所指,要小贺氏去寻那证据,无论是剑指凌氏,还是剑指傅氏,必须有人,为她的孩儿,付出代价。
“兰姐姐……”贺淮嫣还欲再求,话未尽便被兰舒打断了:“你去罢,我累了。”
兰舒话落,青黛上前来请,贺淮嫣只得福身别过:“还请兰姐姐信我姐妹。”
兰舒别过脸去不肯瞧她。她腹中一条命啊,如何一句简单信她便能放过?她恨啊,如是她不信贺氏姐妹,不接那捧暖香,她盼了那么久的孩儿,是不是就不会走的那样悄无声息了?
那一年是崇德二十七年,彼时的兰舒,已经失去了庇佑自己安稳的姐姐,亦失去了情同姐妹的吴岚。
二十六年的秋冬并不太平。
先是中秋刚过,一场瘟疫蔓延宫中,梅氏心心念念的孩子,和修媛李氏视若珍宝的十五皇子先后没了,梅氏失了神智,每日抱着小衣念叨,而后,某天的傍晚,太液池翻了一艘船,荡舟散心的梅氏和从她宫里出去的修仪严氏双双落水,一个都没救回来。都说严氏从前是梅氏跟前的掌衣宫女,后来犯了事,入了暴室,不知怎么的入了薛后的眼,越过一众花容,叫她做了九嫔之首。好事者说那严氏约摸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梅氏的事儿,只细碎的言语在薛后的严惩下烟消,而此番丧命,面上无人敢说,私底下都道这是梅氏为她那来不及出生的孩子复仇呢。只这么件事到底晦气,宫中谁人都不敢多提,徒余太液池一汪无辜清水,教她俩眠在一处。
而后,宫中陆陆续续失了不少孩童,惠妃李氏痛失爱女,闭门谢客,连亲生的五皇子上门求见都吃了个闭门羹,老天仿佛看不过去李氏一族从前的风光一般,不出半月,先是李氏表亲陈氏花凋,后是凝容华李氏也失了独子,骤然神伤,哭瞎了眼睛。
瘟疫稍过,变故又生。
重阳佳节,令贤妃跌落假山,兰舒被动手的楚氏伙同背主的女婢指认成了罪人。兰晓不忍胞妹受苦,顶了罪,被打入暴室。兰舒四处哀求,然昭阳闭宫,凤仪谢客,谁都知道令贤妃是潜邸老人了,便是只看着先太子的面儿也必要有个交代。而兰晓,便是帝后给出的交代。
兰晓仿佛知道了这个结局一般,她在暴室里对着兰舒笑道:“舒儿,往后,你可要好好的呀。”兰舒的泪簇然落下,她哽咽着摇头:“我不要……”兰晓依旧扯动嘴角微微笑着:“莫要哭了,这回,姐姐可没办法给你擦眼泪了。”兰晓的一双手伤痕累累,她努力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只轻声叮嘱:“……以后的日子,多长几份心眼儿……”她轻叹一口气,又换了话语,近似呢喃,像是对着兰舒又像是自言自语,“罢了,你这样也挺好……上头的,是晓得我……既让我担了这个交代,往后,必然会看顾你一二的……”兰晓不放心自己妹子,可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原本是为努力上进让兰氏一族可归京才入宫的,但这时却一句不提,字字句句都是希望胞妹可以好好活着。兰舒一边摇头一边捂住嘴无声哭泣。说来这次的见面都是那高高在上的人施舍来的最后的恩典,可兰舒不懂,他们明明知道姐姐的无辜。
兰晓只觉得浑身的疼痛一阵一阵,她费力张口,口里哼着幼年时娘亲唱给她们听得小调。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兰家被迫左迁时候,幼妹因不适常常在夜里低哭惊醒,那时候的母亲,已经为操持家事操碎了心,是同样尚且幼小的自己搂着幼妹,嘴里哼着歌哄她入睡,那时候的她,看着垂泪的母亲,看着一夜丧气的父亲,看着怀里的幼妹,以一种坚定的心性让自己一夜长大,她在那个时候发誓,一定要回来。
后来机会来了,她通过选秀入了宫。舒儿当年也闹着一起,她本以为妹妹只是走个过场,却不想也一同陷在了这富丽堂皇的囚笼。她以为凭借她的容颜她的聪慧可以走的很远,却不料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曾护个周全,她至今不敢告诉舒儿,那一场春寒里的落水后,舒儿几乎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她算计来算计去,想着左右是要当个棋子,自然要选那凤位上的人来执棋,她以为她的投诚她的效忠已足够坚决,薛后却宁愿叫一个婢子出身的严氏踩在她们一众的上头。倦意横生,薛后的懿旨像是一巴掌甩在她们这些投诚的官家小姐的脸上“看吧,无论你是花容月貌还是家室出众甚至是得了圣上垂青,都不及本宫这随口一指”。可这行为,也寒了她身后包括兰晓在内的一众女子的心。然而,薛后那样的提拔,那严氏也不过是个踏枝的雀儿,上不得台面,严氏落水身亡后,也不过草草收拾了去。兰晓心道自己前头还笑那严氏,后头便成了笑话。
兰晓自然知道,她那妹子是做不出推人的傻事的,她也知道,那背主指认兰舒的婢女来自从前严氏住的地方,楚氏的后头,是薛后。那令贤妃本是离后位最近的人之一,从前钟离氏以身家性命伙同薛后煞了当时明淑妃李氏的威风,可却没另一个“钟离氏”用命来给她拉下令贤妃夏氏了。楚氏大抵是薛后的一枚棋,只是薛后她大约没想过楚氏蠢毒至此,明目张胆下,只能折了几颗棋进去,兰晓这颗棋,聪慧过了,不能为自个儿所用的,折进去也不必那般怜惜,而兰舒,虽一路晋了婕妤,也是不足为惧的。兰晓也知道,胞妹的性子被她宠的天真了几分,只是运道上大抵比她好了几分。兰晓想,这便够了罢。当年顺着烟尘颠簸一路,阖家左迁永州,自此兰家再未归那繁华长安,她的愿未遂,可却无能为力了。兰舒听着姐姐嘴里的小调越哼约轻,眼泪簇簇,待到再也听不清,她哭昏了过去。
兰晓去的悄无声息的,因是卷入了是非,只一口薄棺,便出了这大明宫,终是不知所踪。
兰舒自见过最后一面后,便倒在床上躺了几天。冬日里连绵的雨仿佛永不见晴朗,兰舒只觉得前日才和姐姐作别,这日便要迎来吴岚的离去。
院中梅花肆意散落芬芳的时候,吴岚去了。那日兰舒刚刚好转一些,正半靠在软垫上,在青黛的劝说下喝汤药,就听到咋咋呼呼的婢子来报吴岚去了的消息,手中的碗一松,她哀极又昏了过去。
梦中的吴岚一手挽着姐姐,一手冲兰舒挥着:“……你可要替我俩多喝几壶好酒呀。”兰舒含泪点头,瞧着她俩相携走远,突兀醒来,枕上一片潮湿。
青黛守在床边,给她喂了温粥,细细将打探来的事情一一回禀。兰舒方才知道,在她养病的日子里,吴岚失去了父亲,“……打探来的消息说,跟楚氏有些许关联……”兰舒攥紧了手:“……楚氏……”又是楚氏!她竟接二连三害得自己这般苦,兰舒恨声道:“那楚氏呢!”
青黛轻轻的声音回荡在兰舒耳边:“那楚氏,跟恭宝林,一同去了。”
青黛打探来的消息说,恭宝林与楚才人相遇在太液池中九曲回廊上,楚才人不慎落入水中,恭宝林和其侍女为救她入水,孰料几个人水性都不太好,也是跌落的地方水太深,半天没捞上来,等好容易被捞出了水,已是气息奄奄,活不了了,这一番四条人命,一并去了,因恭宝林是为了救人,虽未能免于灾祸倒也无辜,薛后也为昭显仁德,嘱咐以嫔位葬了,至于楚氏这个祸端,不过草草出了大明宫。
兰舒闭了眼,她记得,吴岚与她说过,自幼长在水边,她与两个婢子都是极为擅长凫水的。兰舒知道自己不能吭声,终是吴岚所求,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