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烛》苏安堇

3、三、旧梦辞年②

　　兰舒大抵多年后都能记得，那日风光尚好，李卿歌一袭宫装，弯了眉眼对她巧笑焉兮。兰舒礼至一半便被拉起，坐在李卿歌身旁，良久叹了句“真好”。李卿歌唤人将桌案摆得满满，一顺溜儿的精致点心，配一碗香甜乳酪，她约莫是很久不曾这样不分尊卑的宁静过了。
　　兰舒带着一肚子的茶点，拐个弯走到了太液池，她心馋那活泼锦鲤也久，立在一旁教青黛去取了鱼食，青黛不过走了一炷香时间，变故丛生。
　　兰舒落到池子里的时候，还有一丝回不过神来，她不过是同一旁的楚宝林说了几句，被斯人引着往边儿站了几分，瞧那深处藏着的鱼儿，便试着一股力道自后袭来，惶惶然便落了水，那楚氏也是果敢，瞧着不远处青黛疾步而来，干脆利落下了水。
　　楚氏是懂水性的，兰舒昏迷前，只记得那人嘴角灿烂，带着一抹说不出的得色。
　　那一日兰晓正被令贤妃禁足，说来也是巧，那日乘了阵好风做了才人，她收了小贺氏一份贺仪，因着小贺氏晚了一年亦是姐妹一双入了宫，遂起了结交心思，不料小贺氏语意晦涩，偏偏话不投机，只叫兰晓激起了左性儿，出了那偏苑，愤不过啐了一口，念叨一句，倒叫那主殿的修媛瞧个正着，却说那修媛正是诞了个公主破格入住的李毓，原本其与那凝容华便是金兰情深，虽那日掌嘴乃是陛下意思，李毓说不得陛下不妥，却转眼恨上了当日侍寝的兰晓，谁让这人恰逢上了呢，如今有了机会，遂逮着兰晓要治那不问主殿安好之过。兰晓心性儿惯是高的，哪里肯认了这过错，几句辩驳，倒挑的李修媛气从中来，只冷笑让人带去协理后宫的令贤妃那里要讨个说法。兰晓落了个抄录宫规，心头却不以为意，只觉令贤妃虽是碍着情面罚了一二，丢人的却是那怒气冲冲的李修媛。熟料就是这短短几日，却变故丛生。
　　眼瞧便是最后一日了，兰晓正研墨要录那最后一卷宫规，外头却吵吵嚷嚷起来，兰晓修眉一拧，矮着身子进来的流萤便匆匆跪了，也来不及请罪，只开口道：“主子快去揽月瞧瞧罢，二小姐落水啦。”
　　兰晓只听得一句落水，耳旁一阵轰鸣，攥了裙角就往外跑去。
　　兰晓知道自家妹妹从来心性好，然而瞧着乱成一片的揽月，仍是气不过，接连发作了好几人，又是叫人请太医，又是取了干净衣衫让兰舒换上，待到太医匆匆赶来，兰晓只听得了一句：“小主初春落水，水底正寒气旺盛，加之时候不大妥，恐……”太医语意不详，却是字字句句指向子嗣有碍，兰晓眼前一黑，她忆起这几日怕是兰舒葵水方去。深吸一口气，兰晓舌尖发凉：“太医慎言！”又警告似的环视一周，“我妹妹，只是落水受凉，其余无碍，太医可知？”
　　威逼利诱，好容易将太医和周遭婢子封了口，兰晓红了眼守在兰舒身旁，嘴里呢喃：“傻妹子，傻妹子……”
　　兰舒醒来的时候，已是入夜了，兰晓守了一天，正是双目微合，只听身旁人一声短促叫唤，忙不迭扶了兰舒：“舒儿……”兰舒一手抓了兰晓的手，眼泪就落了下来，又是委屈，又是害怕：“阿姐……”一双眼红彤彤，只带了哭腔：“阿姐……舒儿好痛……”
　　兰晓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指着兰舒脑袋恨恨声道：“现如今倒晓得痛了？那时候怎不注意些？天寒地冻的，你要逛太液池也得躲着点水啊！”
　　“阿姐……”兰舒浑身哆嗦一下，也不顾其他，只攥着兰晓的手道：“那楚氏……”
　　“楚宝林救了你，为皇后娘娘所嘉奖，封了才人。”
　　兰晓平淡一句话，竟让兰舒手一紧：“救了我……救了，我。”瞧她似笑非笑，兰晓心里便生了突突。兰舒攥着兰晓手腕，一字一顿说：“我落水时瞧得分明，是那楚氏动的手脚！阿姐……舒儿葵水将去，便是再任性不过，也不会……”兰舒骤然加了声音：“不行！我要去找娘娘！是楚氏……”
　　兰晓捂了兰舒唇，只教那后头的话都咽了下去，望着兰舒不解双眸，兰晓银牙咬碎：“你昏迷一日，皇后娘娘已有决断——宫中人已尽知，楚氏豁了性命救了你……方才的话，你，不能说了。”话音落，兰晓自个儿的泪先落了下来，兰舒双目瞠大，终于，软下身来，只余一抹呜咽。
　　何其不甘。
　　兰晓亦是如斯，她宽慰兰舒半晌，又让人送上药食，看着兰舒乖乖用完，方才在其劝慰之下回了皎月，她自始至终都不敢说，太医那时的语意不详，楚氏，楚氏！兰晓口中发苦，她恨不能冲上前去送那人一掌，然而，她不能。一双手攥出了鲜血，寒风凛冽，她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四周一片寂寥。青石板铺就的长路上，片叶不落，只听见绣花鞋落在上头的声音，低低的，踢踏、踢踏。明黄色的瓦片层层叠叠，泛着清冷的光亮。细碎的风声里不知从哪个角落隐隐传来呜呜的猫鸣，她手中攥紧一盏纸糊宫灯，一步一步，走入漫长的黑夜之中。
　　兰晓一步步走回苑中，研磨，提笔。今日事出紧急，她已破了禁足之命，如今唯有安安稳稳交上宫规，方能全了颜面，否则，令贤妃那里也轻饶不得。
　　初春彻骨的寒夜，一个因着疼痛辗转反侧，一个剪着灯花挑灯夜录，这一刻，这对姐妹花头一次瞧清这大周宫中的夜，如斯漫漫，而沉寂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