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烛》苏安堇

2、二、旧梦辞年①

　　那是崇德二十四年的初秋，鸿雁南飞，柳条尚绿如夏，丹桂簇新含情，方过及笄之年的兰舒，跟着浩荡的秀女队伍入了大明宫。那时稚女年幼好玩，含章殿拈着棋子与侍婢同乐，惹得其姊好生一通责怪，兰舒口称着省的，心中却并不在意。
　　未几得了封，采选入宫的，又是式微家世，左不过是宝林罢了，兰舒与姐姐一同入选，姐姐得了个“宜”字，她只唤作兰宝林，兰舒性子宽和，又或者说是天资尚愚，毫不在意。那一年的选诏，大抵是不太平的，入宫前明淑妃李氏因落得个迫害皇后的名儿贬作昭容，剥了那封号，说是要落到禅院，而其拒不承认，只身入了冷宫，已有月余，这新秀入宫的当口，李昭容之妹凝容华于太和殿替姊求情未果，却叫崇德帝赏了二十巴掌，夺了封号，一时间夺了李家颜面，将李家沦为后宫笑柄。都道李昭容入宫长久，先头为淑妃时已是宫中少有宠冠之人，昔年帝亲拟双字封号，又颇偏重李家，如今却转眼成故，帝心难测可见一斑。而这些，初入宫的兰舒是不知的，她只知陛下翻了自家姐姐的绿头牌，兰晓成了新入宫头一个侍寝的人。
　　兰舒一直知道，自家姐姐从小就比自个儿明艳大方，又是极慧的，单瞧着入宫不过五日，崇德帝便接连幸了兰晓三日，她心底，自是欢喜的。从秀女升为宫妃，兰舒第一次住到了和姐姐不同的地方，她居瑶光宫揽月苑，姐姐居关雎宫皎月，与姐分居两地，兰舒颇不舍，然而天性淘气，却又隐隐有一丝偷乐，自是念着以后玩闹无拘作祟罢。兰晓知其心性，拉了家仆好生叮嘱了几句。
　　那一年初冬，兰舒偶从冷宫经过，虽被青黛半请半拉离了，到底心存了事儿，隆冬时节，便趁着宫女疏忽，带了素来爱吃的点心钻到了霜华苑中。霜华，泠然也，泠者，冷也。那苑中雪松落满冰霜，兰舒蹑手蹑脚，生怕惊动落雪深处的魂灵，莲步轻巧走到了内院，一时有些莫名惊慌。探头探脑打量了几遍主院，她到底敲了敲门:“嘿，有人吗？”李卿歌直到多年后都还能想起，当初那个怀揣点心探头探脑的半大丫头，自以为是旁人不曾瞧着，却不知自个儿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他人眼中，莽莽撞撞实是笨到了家，李卿歌不以为杵，她得了双字殊荣后，已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这样鲜活而张扬了，面前人近乎是往日放肆至极的事，在她看来确是趣味颇多。
　　李卿歌最后到底是留下了点心:“这间你往后莫来了，等我出去，请你吃甜糕。”她瞧着面前人憨样儿，似是不自觉约定道。是了，她是该出去了。冷宫寂寥又如何比得过她心头彻骨的寒，打在凝容华脸上的二十个耳光，又何尝不是打在李氏一族打在她李卿歌脸上！伴君数十载，换来一桶彻骨的冰水，反复念叨那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然而到底不平！臣妾冤枉！李卿歌劝走了兰舒，红笺浓墨，继后薛氏要拿她李家立威，威风逞够了，这一巴掌也该还了。寥寥数十字，这大明宫的主人屈尊到了霜华接她出苑。惠妃李氏，主翊凤宫昭阳殿，她不知该笑陛下终究信她，还是笑话纵然念着旧情，那一巴掌，他终究予了李家。
　　二十二年年末，元后楼氏丧，后宫以令贤妃夏氏与明淑妃李氏为尊。夏氏潜邸时候就伴君左右了，已是宫中独一无二的“老人儿”了，早些年曾育了太子，虽今太子弃名远游，其在崇德帝眼中到底是不一般的；李氏伴君亦是有些年岁了，盛宠优渥，独独赐下双字的封号，又有其姊静妃的情分，其姊妹表亲于宫中亦有一席之地。二人争锋已久，谁都觉得自己是那空下的凤寰宫里下一任主人。却不料年关将过，一纸诏书，镇威将军府上的嫡小姐薛氏入主中宫。薛氏年二十，因其为独女分外娇宠，又是武将世家，性子烈的很，是以拖到双十年华都不曾许人。谁都以为这娇惯的小姐是顶不住的，李氏与夏氏积威也久，虽是宿敌，然而对着这个抢去了凤位的人却是出奇一致的厌恶。
　　然而谁都不曾想过，钟离氏心切，携一份淑妃处赐下的糕点去了凤寰宫，不惜以身饲毒，落得个双双倒下的结局，时隔一年后，又以那糕点为由，狠狠将李氏的颜面扫地。钟离氏下了狠心，自个儿服的点心也多，虽是救过来了，不过残喘一息，至李氏自入了冷宫，她归去长笑而殒，她与李卿歌的旧怨倒是无人再忆起。
　　二十五年年方过，春待发，崇德帝携了李氏出冷宫，翊凤昭阳，迎来了她新的主人——惠妃李卿歌。薛后得闻，怒不可谒，当日凤寰宫便碎了一套上好茶具，遂多方扶持，存心与李氏斗个一二。然而这些，兰舒都是不知的。她因偷跑一趟冷宫，被随侍的青黛念叨了好几个时辰，苦着个脸，索性哪儿也不去了，只唤了尚服局殷氏，来院中教她制绢花，学了几天，废了好些锦缎，扎出个烟青色海棠和碧桃色碗莲，往着昭阳和姐姐那儿送去了。
　　早春将至，柳条抽新，上林苑含苞的碧桃，在一簇喜庆中悄然露了半边脸。崇德帝子嗣众多，二十四年年末，修容李毓替陛下添了个公主；早春年初，与兰舒同居瑶光的梅才人有了身孕，崇德帝挑了个“锦”字，破例将其提到了容华，赐居偏殿，一时间风头无两。又有薛后提议，后宫数人得晋。兰舒与其姊乘了一阵好风，先后封了才人。
　　兰舒开始学着慢慢打理事情，将那贺仪一份份备好，就听着外头有人来请：“才人小主，我家娘娘请您往昭阳去一遭。”兰舒已经知道，那日冷宫遇着的，便是这昭阳主人李惠妃，忙不迭起了身随人去了。